遇見《行知詩歌集》
【光明書話】
作者:唐吉慧(青年作家)
老李狹小的舊書店有兩排破木架子,一架靠著墻、一架對著門,上下六層各裝了兩三百來本舊書。我沒有問過他這些書是從哪里來的,對他們這種做舊書買賣生意的人而言,尋到書齡二三十年的書不足為奇,五六十年的稀松平常,上了百年的也總有辦法。每本書都經他仔細辨別、重新定價,用鉛筆在書背面左下側的空白處寫好價格,絕無二價。
舊書店里來來往往不少“書蟲”,視線大多停留在中間三四五層上,少有人蹲下來看看一二層,更少有人踮起腳來翻一翻兩米多高的第六層,于是他把好賣的小說、傳記放在了三四五層,一二層以毛筆字帖為多,六層則放了磚頭重的大畫冊。那天我偶然抬抬頭,見到六層一本建筑攝影的畫冊邊上豎著本小書,書脊印了“陶行知”三個字,便好奇踩了小凳子,取了下來。
一本500頁的詩歌集,書頁昏黃暗淡、斑駁稀松,已然抹上歲月的痕跡。封面靠上半部勉強粘連,否則“骨肉”便分離散架了。正中的書名,“行知詩歌集”,粗粗五個黑字倒讓這本書既顯眼又厚重。書名左側印著“大孚出版公司發(fā)行”,右側是毛筆手寫的兩行小字:“孟鄒先生惠存,陶行知先生紀念委員會敬贈”。
1945年,陶行知與多位文化界人士在重慶創(chuàng)辦了一家出版公司,醞釀名稱時,郭沫若說:“人民要大聲疾呼,就叫‘大呼’出版公司吧! ”大家表示贊同,不過謹慎考慮后,他們取了“大呼”的諧音“大孚”完成登記手續(xù)。這個出版公司,陶行知擔任總編輯,總經理是沙千里,編輯是翦伯贊、周竹安。
任宗德是位電影制片人,創(chuàng)辦的昆侖影業(yè)公司拍攝過《一江春水向東流》《三毛流浪記》《烏鴉與麻雀》等經典影片,他的太太周宗瓊是位愛國實業(yè)家,抗戰(zhàn)勝利后兩人自重慶來到上海,買下了徐家匯附近的余慶路愛棠新村13號,一棟三層樓的連體花園別墅,作辦公和寓所之用。1946年4月間,陶行知也由重慶回到上海,“大孚”隨即遷回上海,在山東路開了業(yè),陶行知為“大孚出版公司”題寫了招牌,以后這一手跡就印在了“大孚”版的書籍封面上,正如這本詩集封面所印著的一樣。不久“大孚”搬入了愛棠新村13號,至此13號的底樓是會客廳、餐廳,二樓用作“大孚”的辦公處與任宗德夫婦的臥室等,三樓住了陶行知。
當年7月25日上午,田漢帶著女兒去看望在泰安路佛光療養(yǎng)院治療黃疸病的翦伯贊,午餐時一位青年人慌慌張張跑來告訴他們陶行知中風了:“已經斷了一次氣,現(xiàn)在很危險!”聽到這消息,翦伯贊因病情較重無法行動,醫(yī)院的李醫(yī)師換了衣服,與田漢一起隨青年人焦急趕往愛棠新村。未等上樓,就聽大家說:陶先生不在了。他們不信,仍然提著藥箱上了三樓,三樓站滿了人。李醫(yī)師查了脈搏,查了心臟,嘆息著搖了搖頭。沒多會兒他們回到醫(yī)院,悲痛地帶回了陶行知逝世的噩耗。翦伯贊從床上用力爬起,拉住李醫(yī)師的手問:“是不是中毒?”李醫(yī)師說:“不是中毒,是腦溢血?!薄罢鏇]有救了嗎?”“太遲了!”李醫(yī)師答。翦伯贊禁不住流下熱淚,放聲大哭起來。
為了悼念陶行知,友人們成立了“陶行知先生紀念委員會”,“大孚”趕排了《行知詩歌集》,1947年4月出版,郭沫若對全書做了校讀。購自老李處的這本舊書,封面上題贈的“孟鄒”是汪孟鄒,上海出版機構亞東圖書館的創(chuàng)辦人。陶行知與汪孟鄒是安徽同鄉(xiāng)與多年的友人,他的第一本著作《中國教育改造》便是由亞東出版的,其后又交付了《知行書信》出版。當年亞東的常客中有陳獨秀、陶行知等。
陶行知是教育家、思想家,他似乎從未說過自己是位詩人,于是這本《行知詩歌集》喚起了我的好奇。這是我第一次讀他的詩,小心仔細翻讀每一頁,時而會心一笑,時而陷入沉思。他的詩沒有朦朧的意境、隱逸的詞句,寫人描景繪物不拖沓、不啰嗦、不故作風雅,通俗易懂,內容多是表現(xiàn)時代離亂中的兒童、農民及弱小,用他自己的話評論,他的詩:“是冰天雪地下的窮人的窩窩頭和破棉襖?!?932年陶行知在寶山大場創(chuàng)辦了山海工學團,提出了“小先生制”,由于大多時間他穿著自己唯一一套藏青色的學生裝,舊的不成樣子,農民們?yōu)樗麑懥艘皇自姡娎镎f:“衣裳農民化,知識化農民,用了新的思想化農民,對待百姓如親人……”陶行知逝世后,幾位農民給《民主報》寄去了一封信,他們告訴報社,他們是鄉(xiāng)下人,不會寫文稿,來信是想通過報社告訴大家,那位常與農村、與孩子們在一起,給他們剃頭、洗澡、教書的窮先生陶行知,是好人。
曾有人讀了陶行知的詩,認為他沒有幽默感的。然筆者認為,這到底懷了偏頗之意。詩歌集里有幾首為“小先生”寫的詩,有一首《送三歲半的張阿滬小先生》:“我是小娃,床上滾冬瓜,媽媽教我,我教媽媽的媽媽?!币灿小堆┝_漢》“大胖子,笑嘻嘻,太陽一來,化作爛污泥”,《雪獅子》“雪獅子,假威風,太陽公子會打獵,把你活埋污泥中”等洋溢天真童心的句子,這何嘗不是一種幽默?沈雁冰說,初識陶行知只覺得他是位古板的老先生,日子久了、來往多了,才發(fā)現(xiàn)這位古板老先生骨子里原來是個“頑皮的孩子”。
按老李封底的價格,我把書買下了。書的責任編輯是周竹安,負責校對的是助理編輯王敏,周竹安逝于1977年,王敏新中國成立后是上海文史館館員。前幾日請教文史館友人陳挺打探,得知王先生已去世了。真遺憾,封面上那一筆恭恭敬敬的小楷是誰的手筆,暫時無從考證了。對于陶先生,我卻越發(fā)敬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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