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西問 | 東西方文明和科技發(fā)展如何影響科幻作品價值觀?
(東西問)東西方文明和科技發(fā)展如何影響科幻作品價值觀?
中新社北京5月25日電 題:東西方文明和科技發(fā)展如何影響科幻作品價值觀?
作者 江曉原 上海交通大學講席教授、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長
隨著近年中國本土科幻創(chuàng)作日漸繁榮,本土作品正越來越多地呈現(xiàn)出中國文化自身的價值觀。從歷史角度看,文明和科技發(fā)展確實對東西方科幻創(chuàng)作產(chǎn)生了深刻的不同影響。
科幻作品的早期淵源
現(xiàn)代意義上的科幻作品,通常都認為最初的源頭在西方。溯源則有近有遠,較近的如1818年瑪麗·雪萊的《弗蘭肯斯坦》,稍遠一點的如17世紀初開普勒的《月亮之夢》,更遠的甚至追溯到古代希臘羅馬的作品,認為其中已有科幻的萌芽,比如普魯塔克的《論月球表面》(約公元80年)、盧奇安的《一個真實的故事》(約公元170年),里面已經(jīng)開始討論月亮上的生靈。
當研究者進行這類追溯時,他們不約而同地將科幻作品擴展或泛化為“幻想作品”,這種拓展的定義,對進一步理解問題倒也不無正面的啟發(fā)意義。在拓展的定義下,就可以考慮古代中國的一些作品了,例如《西游記》《封神演義》《鏡花緣》等,甚至更早的如《列子》中的某些篇章,都無疑屬于幻想作品。從內(nèi)容來看,盧奇安《一個真實的故事》之類的作品,和《鏡花緣》頗有相通之處,都有探險旅行異國風情的各種想象。
對于古代世界各民族的幻想作品,也許比較容易找到某種共同的思想背景,比如面對一輪明月所產(chǎn)生的遐想,普魯塔克的想象,和中國古人關于嫦娥桂樹廣寒宮的想象,不難找到相通之處。但是,隨著文藝復興、地理大發(fā)現(xiàn)和工業(yè)革命等一系列具有全球影響的變化,中西方幻想作品的局面出現(xiàn)了明顯的分化。
扮演科學號手的科幻作品
當近代科學登上歷史舞臺時,它的古老源頭希臘科學的形象早已遠去。近代科學以近似“魔法”的形象出現(xiàn)在人們的想象之中,《月亮之夢》和《弗蘭肯斯坦》中呈現(xiàn)的科學形象都是如此。
再往后,隨著工業(yè)革命的出現(xiàn),科學的“魔法”形象逐步升華,它的一個又一個勝利使人們對它產(chǎn)生了新的宗教式信念,許多人相信科學可以解決一切問題。這是一個科學高歌猛進的時代,相應產(chǎn)生了儒勒·凡爾納這樣的科學號手,他的大量作品,長期在西方世界乃至后來的社會主義陣營國家廣受歡迎,成為青少年科學教育的流行讀物。
約略與此同時,現(xiàn)代形態(tài)的科幻作品開始被譯介進入晚清的中國,引發(fā)了一陣中國作者模仿創(chuàng)作的熱潮。這些中國作品同樣以對科學的贊美、憧憬、呼喚為主,但往往將想象中未來那個科學昌明繁榮富強的國家想象為中國。
不過這陣創(chuàng)作熱潮未能持續(xù)多久,中國已在列強侵略下落入深淵。辛亥革命之后,中國仍未擺脫積貧積弱的苦難狀態(tài)。緊接著則是抗日救國和解放戰(zhàn)爭的連天烽火。這段時期,中國的科幻幾乎進入了完全的沉寂。
當代科幻的國際潮流
大致以1900年前后為界,緊接著凡爾納的是H. G.威爾斯的時代,西方科幻的主流開始駛入另一條軌道。一個多世紀以來,整個西方世界的科幻創(chuàng)作者們,包括小說作家、漫畫家和電影編劇導演們,幾乎不約而同地在一個共同綱領下進行著他們的科幻創(chuàng)作。這個綱領有時被稱為“反科學主義綱領”。這個綱領是如此強大,以至于贊成該綱領的人固然自覺在該綱領下創(chuàng)作,而即使不贊成或尚未深入思考過該綱領的人,也會不自覺地被裹挾著在該綱領下創(chuàng)作。
對于該綱領最有力的明證之一,是下面這個事實:120多年來,幾乎所有西方主流科幻作品中的未來世界,都是黑暗和荒誕的。在該綱領之下,西方科幻作品以反思科學技術為己任,普遍在作品中展示科學技術過度發(fā)展的后果,警示科學狂人濫用科學技術對社會的傷害,警告資本借助科學技術瘋狂逐利最終將極度危害地球環(huán)境和公眾的安全。
從當代科幻的整體來看,上述綱領經(jīng)過一個多世紀的創(chuàng)作實踐,已被證明至今仍是一個富有活力的綱領。與此對應,堅信科學技術終將解決人類社會一切問題的科學主義綱領,雖曾催生過凡爾納的創(chuàng)作盛況,但如今已成式微的陳舊綱領。
還有一個也許只能視為“支流”的方面,似乎應該在這里提到,即20世紀前期和中期在美國出現(xiàn)的“科幻黃金時代”,那時美國有一些非常暢銷的通俗雜志,以“驚奇”為號召,刊登了大量星際歷險、超自然恐怖等類型的小說,也可以歸入科幻小說范疇。一些科幻史上的大師級人物,也不拒絕在這些雜志上寫稿。不過因為“通俗小說”始終得不到文學殿堂的青睞,這些作品通常無法躋身“主流”行列。
對科學的反思是科幻最珍貴的價值
漫長的沉寂期過后,凡爾納類型的科幻創(chuàng)作重新在新中國復蘇,這種傳統(tǒng)一直持續(xù)到20世紀80年代。但改革開放之后,中國科幻迅速與國際接軌,今天中國的科幻作家們在整體上已經(jīng)毫不猶豫地匯入了國際潮流之中。
進入21世紀之后,劉慈欣成為中國科幻無可置疑的標桿。如果以國際科幻反思科學的潮流作為背景,那么從劉慈欣自己也不諱言的科學主義觀念來說,他在思想上就是一個反潮流者;然而他《三體》中的黑暗未來卻又和國際潮流殊途同歸。之所以會出現(xiàn)這種相當奇特的現(xiàn)象,是因為劉慈欣在他的故事中對人性“嚴刑逼供”,將人性的黑暗暴露無遺。在科幻作品的故事中拷問人性,恰恰是科幻最重要的價值——思想性和對科學的反思——的極為重要的表現(xiàn)形式。
其實各種類型小說或電影作品都可以拷問人性,科幻作品在這方面的特殊性在于,只有科幻作品,才能夠反映科學技術對人性的影響,以及科學技術對人性形成的考驗。其他類型作品當然可以反映來自別處對人性的考驗,比如金錢、愛情、野心……對人性的考驗,但這些都不是來自科學技術的考驗,而一旦作品故事中出現(xiàn)了科學技術對人性的考驗,那這部作品當然就成為一部科幻作品了。這就是為什么可以,且實際上必須,在科幻中反思科學的原因。
國內(nèi)還有一個相當流行的看法,是將科幻視為科普的一部分。在科普中反思科學,從理論上說當然也無不可,但是在中國的實際國情中,卻是非常罕見的事情。
如果說科幻的初級境界是對科學的憧憬和科學知識的普及,那么科幻的最高境界就是哲學,是對科學技術無限發(fā)展和應用進行深入思考??苹米髌纺軌驑嫵商摂M語境,由此引發(fā)不同尋常的新思考。因為有許多問題在日常生活情境中是不會被思考或無法展開思考的,而幻想作品能夠以假想的故事框架,提供虛擬的思考空間。這方面小說往往能做得比電影更好,例如劉慈欣對人性的“嚴刑逼供”就是這樣的例子。
這還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??苹米髌吩诹硪环矫娴呢暙I更為獨特,也是其他各種作品通常無法提供的。這就是對技術濫用的深切擔憂,這至少可以理解為對科學技術的一種人文關懷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科幻作品無疑是當代科學文化傳播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?,F(xiàn)在看來,至少在文學藝術領域,事實上只有科幻能夠承擔這方面的社會責任。(完)
作者簡介:
江曉原,上海交通大學講席教授,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長。1982年畢業(yè)于南京大學天體物理專業(yè),1988年畢業(yè)于中國科學院,中國第一個天文學史專業(yè)博士。1994年中國科學院破格晉升教授。1999年在上海交通大學創(chuàng)建中國第一個科學史系。已在國內(nèi)外出版著作百余種,發(fā)表學術論文兩百多篇,并長期在京滬報刊開設個人專欄,發(fā)表了大量書評、影評及文化評論,學術思想在國內(nèi)外引起廣泛反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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