尊嚴、幸福與人的倫理性自覺
作者:林美茂(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)
近年來,網(wǎng)絡上出現(xiàn)了不少新詞匯,如“內(nèi)卷”“躺平”“寵物人”等。這個現(xiàn)象作為對人們的心理、價值取向的反映,折射出一定的倫理性隱憂。
“內(nèi)卷”一般是由人在職場或者社會生活中無理性的、扭曲的競爭所致;“躺平”一般指人在現(xiàn)實中由于改變生存境遇的無力感或者無理想,進而放棄追求的一種選擇;“寵物人”一般是指那些毫無責任意識、只追求動物性生存的“社會巨嬰”。這些詞匯的出現(xiàn)都與當下人們的“尊嚴”意識缺失有關,這不僅與積極追求美好生活格格不入,也與人真正意義上的“幸?!北车蓝Y。
一
關于尊嚴,在我國古典文獻中有諸多論述,如“尊嚴而憚,可以為師”“是以湯武至尊嚴”“臨朝淵嘿,尊嚴若神”等。這里,尊嚴一般指向崇高、高貴而不可侵犯的存在。近代以來,人們轉(zhuǎn)而主要從人格、人權的角度探討尊嚴問題?,F(xiàn)在學界也把尊嚴與“死亡”問題相關聯(lián),比如在“尊嚴死”也稱“安樂死”等問題的探討中,往往把尊嚴作為核心問題看待。西方也是如此,在古希臘哲學中,關于“生存”往往與“幸福”的追求相關聯(lián),而尊嚴的問題,往往在探討死亡中出現(xiàn)。比如,探討人之為人,有蘇格拉底的“eu zên”,即“善生”。在柏拉圖的《克里托篇》和《法律篇》中都有這樣一句名言:“我們必須看重的是不僅僅只是為了活著,而應該是如何活得更好。”這里所謂的“活得更好”,就是指善生。當然,“好”并非一般人們所追求的“金錢”“名譽”“地位”“財富”,而是符合人之為人的“德性”。后世的哲學、倫理學史一般把蘇格拉底的這種追求,作為善生的命題研究。在希臘語中,“eu”本義是“好”的意思,“zên”是“生”,其中包含“生存”“生活”等內(nèi)容,“好”的“生存”“生活”,其目標就是“活得更好”。“eu”也往往被作為接頭詞“eu-”,其含義是“好、正、美”等,與其他單詞合成而構成新詞。比如,“euthnêsimos”,thnêsimos來自thanasimos,是“死”的意思,這個單詞就是“好”“正”“美”之“死”,即“好死”“正義的死”“善美的死”,由此引申出無痛苦的死、有尊嚴的死。因此,“euthnêsimos”一般被翻譯成“尊嚴死”,英譯則為“good death,easy dying”,即“死得其所,從容的死”。由于“euthanasia”與死得從容、有尊嚴相關,所以蘇格拉底接受非正義的審判,拒絕友人、弟子們的建議,即拒絕越獄逃亡國外,最終選擇從容飲鴆而死,這種死被看作是有尊嚴的、為了正義之生而死。
由此可見,關于尊嚴,雖然與探討人應該如何選擇“死”相關,但更為重要的是人應該如何活著,即“生”的問題。蘇格拉底有一個著名的命題:“如果人需要在行不正義與蒙受不正義兩者中作出選擇,我寧可選擇后者也絕不選擇前者”。他主張,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做不正義的事情。這源于他的善生追求,如果僅僅為了追求活著,當然可以在面對不正義的審判時,也可以通過“行不正義”而越獄逃往別的城邦,但他始終認為,作為人,必須體現(xiàn)人之為人的德性。在柏拉圖哲學中,這種“eu”,作為與人的德性相關的哲學、倫理學問題出現(xiàn),一方面意味著對于人的有益性追求,另一方面則作為“善美且正義”的行為選擇,即人要符合人的德性而活著的問題,從而與人的“靈魂”問題相關而展開探索。柏拉圖通過對以正義為主德的德性概念的再考察,以及與作為人之生的行為主體靈魂概念相關聯(lián),探究、揭示人的靈魂只有通過符合德性的行為,才能獲得真正意義的幸福的問題。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建立在這個認識的基礎上,并對靈魂與德性的關系進行了更為細致的區(qū)分與探究。在亞里士多德看來,善生也是作為人的生存與行為的終極目的。由此,人的基于諸德性的行為作為為了實現(xiàn)這樣的目標而被付諸實踐的一種倫理性追求而展開。但是,在蘇格拉底與柏拉圖哲學中等同于善生的人之幸福,在亞里士多德倫理學中,其最終形態(tài)則被放在人的“觀照”活動中進行闡述。而在《大倫理學》中,為了說明人的靈魂與倫理行為的關系,亞里士多德把靈魂分為“有理智”與“無理智”兩個部分。他認為靈魂的有理智部分產(chǎn)生思慮、敏銳、智慧、好學、記憶等,而無理智部分則產(chǎn)生節(jié)制、正義、勇敢等德性,被人們所稱贊的就是這些無理智部分產(chǎn)生的德性,屬于“倫理性德性”。他說:“倫理性德性,從詞源而言,如果需要考察其語言的真意是怎樣的話(大概需要這樣吧),它是從下述得其名稱的。那就是‘倫理性性格’(即風俗)的名稱源于‘習慣’,它之所以被稱為‘倫理性’,是由于‘被習慣化’的結果。因此,沒有一個無理智部分的諸德性是由于自然而存在于我們內(nèi)部的;那是因為,沒有一個由自然而存在的東西會由于習慣而變成其他的?!备鶕?jù)亞里士多德的觀點,人的倫理性德性可以通過“習慣”養(yǎng)成,人的外在的各種規(guī)定、規(guī)范、習俗的意義就不言而喻了。人可以在某種好的習慣中,把那些“人為性”的要素,逐漸內(nèi)化成自己德性的品質(zhì),人的倫理行為當然就可以通過各種理念得以形成與確立。
二
這種關于德性的分殊與把握,容易讓我們想到中國儒家思想中關于“德”的概念,雖然希臘語“aretê”的本義與中國傳統(tǒng)“德”的概念不完全一樣,但若如此理解則可相通。如朱熹說:“德者,得也。行道而有得于心者也?!边@里所說的“得”,一般既指自得,也包含他得。但日本漢學家荻生徂徠則認為:“德者,得也。謂人各有所得于道也?;虻弥T性,或得諸于學,皆以性殊焉。性人人殊,故德亦人人殊焉?!币簿褪钦f,每個人生來之性并非相同,那么,通過后天在各種理念與習俗中所形成的“德”也就各異。但無論如何,倫理性追求都是要讓人的德性得到張揚,能夠按照人之為人的德性而生存。而對于古希臘人的理想而言,追求符合人的德性而生存就是一種善生,這種善生則與人的幸福相通。那么,也就可以說,人只有追求這樣的生存,才能獲得屬于人的尊嚴。
那么,尊嚴與倫理性關系的問題究竟如何?人的生存的倫理性追求,與人能夠充分發(fā)揮“理性”的能力相關,是人擁有“人之為人”自覺的體現(xiàn)。無論是孔子之“君子求諸己”,曾子之“吾日三省吾身”,還是蘇格拉底之“不僅僅只是為了活著,而應該是如何活得更好”等,都與亞里士多德所揭示的“理性是人區(qū)別于其他動物的卓越性”相通。這種德性決定了人的倫理性追求(與動物性生存相區(qū)分),而這種追求,則要求“人之為人”的理性自覺。由此可見,人的存在的尊嚴問題,顯然與人的倫理性自覺密切相關。沒有倫理性自覺的人,不可能獲得真正的作為人的尊嚴,無論在生的追求上,還是在死的問題中。因而,“內(nèi)卷”“躺平”“寵物人”,都是與人們放棄了對人活得有尊嚴的追求、失去人作為人所必須具備的倫理性自覺相關:為了獲得眼前的利益,參與扭曲的“內(nèi)卷”競爭;由于生活的挫折、壓力,一味抱怨命運或社會的分配不公等,從而懷疑人生進取的意義,選擇所謂的“躺平”人生;或者只想著被家庭、社會豢養(yǎng)著,活得像家庭、社會的“寵物”,放棄任何責任與義務,無所謂做人的尊嚴、喪失了人格的崇高性追求,只要怎么輕松怎么舒服就怎么過,或者只追求最小的付出,最大的回報等。他們的人的尊嚴意識缺失,倫理性自覺的淡泊便是必然的。
現(xiàn)實生活中,有些人以“內(nèi)卷”“躺平”“寵物人”自詡,甚至有的成為“網(wǎng)紅”被追捧。他們的選擇或行為都只是“僅僅為了活著”,而非“如何活得更好”。也就是說,他們放棄了對人的尊嚴的追求。這是十分堪憂的?!靶腋6际菉^斗出來的”,奮斗是人獲得尊嚴、幸福的必要條件。只有努力奮斗,人才能有尊嚴地活著,才能獲得真正幸福美好的生活。
《光明日報》( 2022年03月07日 15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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