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華民族有著極其深厚悠久的崇德敬祖?zhèn)鹘y(tǒng),這也是中華文化最突出的特征所在。中華民族所特有的明德精神有著深厚的文化基礎,經(jīng)歷了萌生、升華和發(fā)展的過程。略加追溯和考辨,有助于我們對“明德”的意涵與意義獲得更具體深入的認識。
“德”的源始意涵與民族文化之根
盡管“德”字的問世和逐漸定型,始于有文字記載的殷商,成于西周,但“德”的觀念,則淵源悠久,雖然不同的文獻具體說法有所歧異。按照《國語·晉語》的記載,早在黃帝、炎帝時代,中華民族誕生伊始,便有了“德”的觀念。其中司空季子之語,有助于我們追索“德”的最原初含義:“黃帝以姬水成,炎帝以姜水成。成而異德,故黃帝為姬,炎帝為姜。二帝用師以相濟也,異德之故也。異姓則異德,異德則異類。異類雖近,男女相及,以生民也。同姓則同德,同德則同心,同心則同志。同志雖遠,男女不相及,畏黷敬也?!贝颂幩^“德”,究竟是氏族圖騰,還是各氏族所敬奉的特有神靈和祖先神,或其所特有的禁忌、習俗、規(guī)則,抑或是所有這一切的統(tǒng)一體,論者各有解釋。這提示我們,所謂“德”,其源始的含義應是使一個族群成為其自身的特有標志、精神特質(zhì),“同姓則同德,同德則同心”,反之,“異姓則異德,異德則異類”。隨著部族的不斷融合統(tǒng)一,這種既有外在象征,更為全體成員所共同尊奉之“德”,也隨之不斷融合,逐漸孕育形成中華民族之不同于他者的特有的精神特質(zhì),從而構(gòu)成了中華文化傳統(tǒng)之根和民族之魂的胚基。遠古時期華夏先民所尊奉的這種“德”的觀念,應是“明德”傳統(tǒng)得以形成的文化之基。
這種最初的“德”,當然更多的是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,尚不蘊含明確的善惡是非的價值取向。雖然不屬于物質(zhì)生活資料,但它同樣是一個族群生存、延續(xù)和發(fā)展所必不可少的重要因素。它形成的巨大內(nèi)在凝聚力和向心力,將每個成員凝聚起來,組成一個族群整體,進而維護并鞏固族群社會生活的秩序,使每個成員得以在整體中、通過相互協(xié)作而贏得生存,并找到自身的精神皈依。這應該是《說文解字》關(guān)于“德”的解釋“德者,得也”的最主要的含義所在。言“得”,莫大于此,其他的含義都應是這一點的具體體現(xiàn)而已。
隨著國家的產(chǎn)生,這種包含多層面豐富內(nèi)涵的源始之“德”,開始分化為不同的形態(tài)。而作為由以維持族群生存和發(fā)展的精神資源,這些不同因素也自然為人王及其族姓所承襲和掌控,因此,在殷商甲骨文中,天命、商王的祖先神,為政的立場、方略、法則、權(quán)能和特性等,成為“德”的不同形式的體現(xiàn)。學界也因之往往各重一面,形成不同的解釋。
作為道德概念的“明德”的形成與演進
一般認為,“德”的觀念發(fā)生重大飛躍應在西周時期?;趯ο纳棠┐醣┡笆У聦е峦醭矞绲臍v史教訓的總結(jié),周人對原有“德”的觀念進行了一系列重大改造:不僅將各種不同的含義加以融合統(tǒng)一,更重要的是,開始體現(xiàn)出鮮明的價值取向,使之具有道德的意涵,以此表示為政者所應有的向善的德性、行為和舉措。其主要含義包括敬天尊祖、保民安民。所謂“明德慎罰”“明德恤祀,亦惟天丕建”之“明德”便是意為“彰明德性”“恪守德行”。與之相應地,“德”字的寫法也開始“從直”“從心”,表示其應為為政者所應有的內(nèi)在自覺取向,是天命所指。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,“德”也因此被稱為人心內(nèi)在應有的“明德”。“既用明德,后式典集”中的“明德”則應指的“澄明之德性”之義。
周人所強調(diào)的“以德配天”之“德”,盡管開始被稱為“明德”,但其主要是針對為政者而言的,且最終歸于天命,即認為唯有有德或明德者,才能贏得天命的眷顧,享有天下——就此而言,“德”似仍不免含有工具、手段意味。在此基礎上,明確提出“郁郁乎文哉,吾從周”的孔子,對“德”的概念進一步加以深化和發(fā)展:一方面,孔子真正將德性凸顯為不只是為政者,而是每個人內(nèi)在的天命之性;另一方面,賦予德性以新的更豐富的含義,將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等價值規(guī)范融入“德”的概念之中,成為其具體的內(nèi)涵。這意味著,“德”對為政者來說,理當以愛民、安民為宗旨。而作為人皆秉承的天命,每個人都應以此不斷完善自身。如此,“德”真正成為每個人內(nèi)在所應有的、構(gòu)成人之根本特質(zhì)的明德。王國維在《殷周制度論》中所提出的所謂“德”之凸顯在很大程度上規(guī)定了中華文明的基本特質(zhì),指的應是這種構(gòu)成人的天命之性的內(nèi)在明德。
作為這一思想演變過程的結(jié)晶和集中表達,《禮記·大學》一開篇便將此定為使人之成人的“大學之道”的根本所在:“大學之道,在明明德,在親民,在止于至善。”作為“三綱領(lǐng)”的具體落實,“八條目”明確提出“自天子以至于庶人,壹是皆以修身為本”,而以“明明德”為歸宿:“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,先治其國;欲治其國者,先齊其家;欲齊其家者,先修其身……”《大學》以此提示人們:對人來說,修身無疑為本,而目標和旨向則應是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。唯有如此,才能最終“明明德于天下”。
關(guān)于“明明德”的兩種解釋理路
對這一成人、為政的綱領(lǐng),其后儒家形成了兩種各有側(cè)重的解釋理路。一種以朱熹為代表,認為“我之所得以生者……其光明處,乃所謂明德也?!彼弥谔?,其本體之明,未嘗止息,只是為人欲所蔽而有時而昏。為學的目的就在于將其重新“發(fā)明”出來,以復其初。所謂“明明德”之“明”就在于提撕人的本性。由此,朱熹繼二程之后,將親民釋為新民:既然自明其明德,又當推己及人,自是去舊污而成新民,“新民者,所以使人各明其明德也”,最終“至于至善之地而不遷”。
很顯然,朱熹的闡釋重在強調(diào)“明明德”對于塑造理想人格、促進人的自我完善的意義。這一闡發(fā)將孔子和孟子所倡導的儒家“明德”思想的核心意涵充分凸顯出來,為人們追求理想境界指明了方向。
而王陽明關(guān)于“明明德必在于親民”的闡釋,揭示的則是儒家“明德”思想的另一層面的意涵。對作為修養(yǎng)功夫的“明明德”來說,君王及各級為政者,理應起到垂范表率作用。為政者只有先自正其心,才有資格并有效地正人,正如孔子所言:“政者,正也。子帥以正,孰敢不正?”而就“明明德”的現(xiàn)實指向而言,則應在于造就合理和諧的社會秩序,造福于萬民。所以,儒家“明明德”主張首先是針對君王及為政者而提出的,且是其另一層重要內(nèi)涵所在。周人將天命與明德統(tǒng)一起來、以明德確定天命所歸的“以德配天”思想,就首在針對君王和貴族而設的;無論是孔子、孟子還是荀子,在先秦儒家那里,這一點也是明確且始終一貫的。郭店楚簡《尊德義》開篇所言“尊德義,明乎人倫,可以為君”,意在強調(diào)的正是這一點。
王陽明的闡釋,所揭示的正是“明明德”思想的這一層意涵和旨向:“‘民之所好好之,民之所惡惡之,此之謂民之父母’之類,皆是‘親’字意……堯典‘克明峻德’便是‘明明德’;‘以親九族’至‘平章協(xié)和’,便是‘親民’,便是‘明明德于天下’。又如孔子言‘修己以安百姓’,‘修己’便是‘明明德’;‘安百姓’便是‘親民’?!比绱硕鴮ⅰ靶藜骸迸c“親民”、人的自我完善與造福天下更切實地統(tǒng)一起來,將“明明德”思想推向了一個新的階段。
就其萌生的文化之基而言,“明德”或“明明德”意味著對民族文化之根的肯認、持守和弘揚,通過“明德”來造就理想人格、促進人的自我完善,有益于塑造并升華民族之魂,為中華民族復興奠定深厚之本。如何更好地發(fā)掘并激活這一珍貴的傳統(tǒng)文化資源,以實現(xiàn)為民族培根鑄魂之目標,正是時代賦予廣大文藝與理論工作者的重要使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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