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典詩歌中的東南西北風
渠紅巖
古人按照自然的節(jié)奏從事農(nóng)業(yè)活動,仰觀星日霜露之變,俯察蟲鳥草木之化,將生活的空間區(qū)分為東、南、西、北四個方位。在四季更迭中,智慧的古人感受到不同方向的風氣具有冷、暖、寒、熱、強、弱、柔、烈的不同,并且將東、南、西、北風分別與春、夏、秋、冬對應(yīng)。在甲骨文中,四方風是根據(jù)風在不同季節(jié)的特征和草木五谷的生長特點命名的,寓意植物春萌生、夏長大、秋成熟、冬收藏。遠古歌謠《南風歌》贊美南風造福百姓?!对娊?jīng)》將“風”與方位概念結(jié)合,“北風其涼,雨雪其雱”“凱風自南,吹彼棘心”,詮釋著物候與生活、情感的緊密關(guān)聯(lián),對后世詩歌影響顯著。
春
在東亞季風氣候區(qū),當溫潤的風氣從東方海洋吹來,廣闊的陸地漸漸回暖,冰雪消融,草木萌芽,沉寂的世界春光乍現(xiàn),鳥喧花開。
東風中的新綠最能搖蕩詩情。江淹在《詠美人春游詩》中關(guān)于“江南二月春,東風轉(zhuǎn)綠蘋”的描寫,引領(lǐng)著后世詩歌的書寫。李中的“春來無樹不青青,似共東風別有情”,張耒的“漫漫東風百草長,夭桃如笑柳如妝”,蘇軾的“東風有信無人見。露微意、柳際花邊”,范成大的“東風已綠南溪水,更染溪南萬柳條”,朱敦儒的“吳越東風起,江南路,芳草綠爭春”,謝應(yīng)芳的“看東風、柳搖金縷。精神頓美如許”,邵亨貞的“陌上東風初轉(zhuǎn)。暗黃猶淺”等,都描寫了早春新綠而充滿生機和希望的感覺。
百花盛開是東風最為生動驚艷的物候,深受詩家青睞。李白的“東風隨春歸,發(fā)我枝上花”,朱熹的“等閑識得東風面,萬紫千紅總是春”,周紫芝的“數(shù)日東風緊閉門,小桃知有一枝新”,辛棄疾的“東風夜放花千樹,更吹落,星如雨”,楊弘道的“天且不言春自好,群芳總已屬東風”,李元鼎的“一霎東風,知是花開早”,仿佛東風在一夜間就吹開了樹樹繁花,賦予人間最美麗的生命形式。種種新奇的感受使詩人將東風的物候之美、氣象之美凝練為“東風第一枝”“東風齊著力”“沉醉東風”等詞曲名牌,或書寫水潤木榮的美好春景,或抒發(fā)相思、隱逸情懷。
“東風灑雨露,會入天地春”,令人無限留戀。在季風氣候區(qū),桃紅柳綠的春景倏忽間就變成滿地落花,鮮明的物候變化引發(fā)詩人感傷。歐陽修的“戴花持酒祝東風,千萬莫匆匆”,張耒的“東風不惜殘?zhí)依?,吹作春愁處處飛”,范成大的“吹開紅紫還吹落,一種東風兩樣心”,王夫之的“便與揮手,東風閑愁,拋向綠陰深處”,無不充溢著憐惜和感物傷逝的情緒。
夏
南風即夏季風,溫暖濕潤,宜于生長萬物,文學方面的歌詠也源遠流長。上古歌謠《南風歌》中唱道:“南風之薰兮,可以解吾民之慍兮。南風之時兮,可以阜吾民之財兮?!薄对娊?jīng)》云:“凱風自南,吹彼棘心。棘心夭夭,母氏劬勞?!卑拙右椎摹耙箒砟巷L起,小麥覆隴黃”,蘇軾的“夢回拾得吹來句,十里南風草木香”,張耒的“南風霏霏麥花落,豆田漠漠初垂角”,楊基的“細雨茸茸濕楝花,南風樹樹熟枇杷”,彭孫貽的“盧橘參差滿上林,南風摘盡一園金”,朱彝尊的“乍浦南風潮兩信,新黃柚子滿堆盤”,以綠竹、麥花、楝花、枇杷、橘子、柚子等節(jié)物與夏季關(guān)聯(lián),彰顯出南風盛放的活力。
南風長養(yǎng)萬物,在很多詩歌創(chuàng)作中被詠為圣上之恩、母親之愛。曹植的“退詠南風詩,灑淚滿袆抱”,蘇軾的“應(yīng)將嬴女乘鸞扇,更助南風長棘心”,黃庭堅的“想知舜南風,正爾可人情”,朱淑真的“東風迤邐轉(zhuǎn)南風,萬物全歸長養(yǎng)功”,都贊美了南風的美好品德。
當然,南風也炎熱潮濕,活動劇烈。元代王冕在《南風熱》中寫道:“炎風來何狂,似欲吹山倒。狼籍樹底云,散漫屋上草。赤日熾大爐,泥沙熱如炒。東皋與西隴,禾苗盡枯槁?!泵鑼懥四巷L的炎熱強勁。
秋
經(jīng)夏至秋,濕熱的南風就轉(zhuǎn)為涼寒的西風。迥異于東風使春季生機盎然、南風令夏季綠蔭如蓋,西風使萬物望秋而衰。
中國古典詩歌歷來慣于描寫春與秋,寫春的蓬勃招展、秋的蕭索凋落。自《楚辭》開始,西風就被悲傷情調(diào)籠罩。后來李白的“八月西風起,想君發(fā)揚子”,白居易的“南浦凄凄別,西風裊裊秋”,杜牧的“西風靜起傳深夜,應(yīng)送愁吟入夜禪”,李璟的“菡萏香銷翠葉殘,西風愁起綠波間”,蘇軾的“征帆掛西風,別淚滴清潁”,翁卷的“一處西風一處愁,又逢鳴雁在滄洲”,周紫芝的“眼前不忍對西風,夢里更堪追往事”,辛棄疾的“休說鱸魚堪膾,盡西風,季鷹歸未”,區(qū)大相的“西風動萬里,羈客不禁秋”,沿襲傳統(tǒng)的書寫模式,將離別思念、羈旅孤單一一訴諸西風,寄寓歲月流逝、美好不再的悲傷。
西風送爽,美好的感受令詩人開懷歌詠。擅長捕捉自然之美的詩人白居易就寫道:“西風來幾日,一葉已先飛。新霽乘輕屐,初涼換熟衣?!鄙袂鍤馑母杏X躍然紙上。唐彥謙在西風中“笑插黃花”而頓覺滿鬢秋色,浪漫愜意。歐陽修的“西風酒旗市,細雨菊花天”,辛棄疾的“陣陣西風好。喚起仙人金小小。翠羽玲瓏裝了”,凌云翰的“闌倚西風月未生,露涼轉(zhuǎn)覺桂香清”,淡淡花香傳遞著西風的清涼,詩人的愉悅也在“細”“清”詩境中隱隱流露。
西風盛行的秋天并非滿目蕭索,葉染紅黃,果熟稻香,還有乘著涼風開放的菊花、桂花、紅蓼、木芙蓉,無不傳遞著物華圓滿、平靜恬淡的美好氣息。蘇軾的“天邊玉樹西風起,知有新秋到世間”“西風初作十分涼,喜見新橙透甲香”,充滿對夏往秋來、節(jié)物一新的喜悅。楊萬里詩中的西風富有理趣,“西風盡有東風手,柿葉楓林別樣春”“東風染得千紅紫,曾有西風半點香”,西風渲染的紅紅黃黃也是生命的色彩,絲毫不遜于萬紫千紅的春天。明代凌云翰的“西風入樹秋有聲,千村萬落皆收成”,羅倫的“西風秋意滿陶園,采采黃花泛此樽”,葉颙的“西風肥芋栗,細雨老菰蒲”,以累累的秋實和金黃的秋花渲染出西風的物候之美。
冬
北風即冬季風,勢力強大,驚動萬籟,對季風氣候區(qū)的影響比夏季風顯著。唐代詩人韓愈在《送孟東野序》中,用風聲代表冬季,符合季風氣候的特征。在古典季節(jié)題材詩歌中,詩人借東風、南風、西風抒寫悲喜情感,而借北風多是描寫天氣嚴寒和人生艱難。
雖然北方人習慣了北風盛行的環(huán)境,但是依然認為北風是嚴寒的、強勁的?!对娊?jīng)》中有“北風其涼,雨雪其雱”“北風其喈,雨雪其霏”的描寫。曹操的“樹木何蕭瑟,北風聲正悲”,高適的“千里黃云白日曛,北風吹雁雪紛紛”,岑參的“北風卷地白草折,胡天八月即飛雪”,無不緊扣北風的氣候特征。如果說北方詩人對北風尚能從容靜觀,江南詩人陸游、楊萬里、王冕等對北風則表現(xiàn)出強烈的畏懼。陸游的“北風動地萬木號,不料一寒如此惡”“北風吹人身欲僵,老翁畏冷晝閉房”,楊萬里感到“北風吹得山石裂,北風凍得人骨折”“北風五日吹江練,江底吹翻作江面”,王冕甚至說“胡兒凍死長城下,誰信江南別有春”,狂風呼嘯的冬季令詩人懷疑江南是否還會有溫暖的春天,北風的嚴寒及詩人的畏懼可見一斑。
嚴寒的北風也用以比喻悲傷的心情或艱難的處境。何遜的“予起南枝怨,子結(jié)北風愁”,李白的“黃河捧土尚可塞,北風雨雪恨難裁”,陸游的“白發(fā)蕭條吹北風,手持卮酒酹江中”,劉基的“北風吹雁過蕭蕭,旅館青燈共寂寥”等,讓離別之痛、人生之艱、環(huán)境之惡在凜冽的北風中愈發(fā)強烈。
但古代詩歌中的北風也不是只有寒冷。宋代劉敞的“北風吹雪盡,遙想折梅花”延續(xù)了源自南朝的雪里尋梅的文人雅韻;葛勝仲在北風中所見所感的“云山冬瘦露精神,整棹溪邊試問津”,將山水美景從寒冷中剝離出來,淡化了冬日的枯寂。
古典詩歌中的東南西北風不僅是季節(jié)的標識,也是時間的聯(lián)想和情感的載體。詩人將四方風擬人化、擬物化,抒發(fā)歡欣、愉悅、思念、憂傷之情,呈現(xiàn)出大自然茂盛與凋零、折損與再生的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,再現(xiàn)了農(nóng)耕民族一年四季的生活圖像和對冬去春來、萬物生生不息的美好期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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