兼解以俱通
作者:袁 勁(武漢大學(xué)文學(xué)院副教授)
在中國文論領(lǐng)域,一些重要的概念(如“文”)、術(shù)語(如“避犯”)、范疇(如“興”)、命題(如“發(fā)憤著書”),已成為公認(rèn)的關(guān)鍵詞。但也有一些關(guān)鍵詞隱而不彰,其“關(guān)鍵性”仍需闡揚和認(rèn)定。“兼”便是典型一例。具備兼并、兼通、兼融、兼懷諸義的“兼”,彰顯了中國文化注重兼和與會通的特質(zhì)。有鑒于此,中國哲學(xué)史研究不僅矚目“兼愛”“兼體”“兼化”“兼綜”等概念,還提出“今應(yīng)以兼易中,以兼和易中庸”(張岱年《天人五論》)的新命題。不過,“兼”在中國文論研究界,卻因缺少重視而相對陌生。言其陌生,一個重要的標(biāo)志便是,兼具知識匯纂與教育普及功能的文論辭典基本上都未收錄“兼”字。例如,《中國古代文學(xué)理論辭典》收錄了418條名詞術(shù)語,其中僅有“后賢兼舊制”一條指涉詩歌創(chuàng)作時的兼收并蓄?!吨袊娫掁o典》的詩話理論淵源和術(shù)語命題部分,《文學(xué)理論批評術(shù)語匯釋》的中國古代文學(xué)理論批評術(shù)語部分,均不見含有“兼”的詞條。其實,“兼”之于中國文論又是再熟悉不過的字。歷代文論典籍里富含“情兼雅怨”(《詩品》)與“兼解以俱通”(《文心雕龍·定勢》)式的諸多重要命題,有待研究者的系統(tǒng)整理與闡發(fā)。
“兼”在先秦元典中內(nèi)蘊了多重闡釋空間?!赌印そ?jīng)上》謂:“體,分于兼也?!睂Υ?,孫詒讓《墨子間詁》以“并”釋“兼”:“蓋并眾體則為兼,分之則為體。”大致說來,兼猶并也,其狀態(tài)是兼收并蓄,而不是秉持一端;其效果是兼愛融通,而不是稟性難移。墨家論“兼”,對后世影響更大的是“兼愛”與“兼以易別”之說。這兩個命題皆出自《墨子·兼愛下》,其主旨是以“兼愛”取代有差別的“仁愛”,也就是用“兼”替代“別”;其思路是,原眾生利害之所由,先證“別非”,再論“兼是”。上述經(jīng)典闡釋與字義訓(xùn)詁,內(nèi)含不同向度的引申空間,可分別從文備眾體之典范(“體分于兼”)、非單一化視野(“兼者并也”)、折衷式方法(“兼以易別”)等不同側(cè)面,彰顯中國文化及文論的若干特征。
“兼”在漢末魏晉之際由人物品評進入文學(xué)批評。漢末動蕩,軍政才能之有無與兼偏一度成為重要的話題。例如,劉劭《人物志·九征》指出人有平淡與聰明之別,唯圣人“能兼二美”,進而歸納出“偏至之材,以材自名;兼材之人,以德為目;兼德之人,更為美號”三種類型。與軍政才能相較,藝文素質(zhì)在漢末三國之際,往往被視作“小道”(曹植《與楊德祖書》),或僅為“國史之任”(劉劭《人物志·流業(yè)》)。但也有不同意見,如《中論·藝紀(jì)》即持“德”與“藝”兩者“不偏行,不獨立”的觀點。為論證其說,徐幹先用“木無枝葉則不能豐其根干”類比“人無藝則不能成其德”,感慨“若欲為夫君子,必兼之乎”;后又援引《論語·述而》“志于道,據(jù)于德,依于仁,游于藝”解釋原因:“先王之賤藝者,蓋賤有司也;君子兼之,則貴也?!?/p>
徐幹論說“兼之”時用到的引譬連類與征圣宗經(jīng)兩種方法,在從人物品評到詩文品評的歷史進程中,亦為裴松之、鐘嶸、劉勰等后代文人所沿襲。引譬連類者,如裴松之《上三國志注表》稱:“竊惟繪事以眾色成文,蜜蜂以兼采為味,故能使絢素有章,甘逾本質(zhì)?!庇秩?,鐘嶸《詩品》在評說曹植的“情兼雅怨”風(fēng)格時,既用龍鳳、琴笙、黼黻來類比,又內(nèi)含對周孔圣人境界的推崇。鐘嶸的類比連帶著征圣,劉勰的征圣又與宗經(jīng)相輔相成。《文心雕龍·辨騷》云:“《國風(fēng)》好色而不淫,《小雅》怨誹而不亂,若《離騷》者,可謂兼之。”劉勰援引劉安“舉以方經(jīng)”的批評話語,認(rèn)可《離騷》兼有《國風(fēng)》和《小雅》的風(fēng)格。自劉安始,“兼”經(jīng)過文論家的頻繁使用而逐漸術(shù)語化,如“至于五言流靡,則劉楨、張華;四言側(cè)密,則張衡、王粲;若夫陳思王,可謂兼之矣”(顏延之《庭誥》),“二班懷文,裁成帝墳。比良遷、董,兼麗卿、云”(范曄《后漢書·班固傳》),“歷代詞人,詩筆雙美者鮮矣。今陶生實謂兼之。既多興象,復(fù)備風(fēng)骨”(殷璠《河岳英靈集》),“建安陶阮以前詩,專以言志;潘陸以后詩,專以詠物。兼而有之者,李杜也”(張戒《歲寒堂詩話》),“偏精獨詣,名家也;具范兼镕,大家也”(胡應(yīng)麟《詩藪》),等。
在標(biāo)舉價值與樹立典范之際,歷代文論家還將有關(guān)“兼”的思想與言說凝聚成一系列命題。這里擇要列舉富有張力的三組命題以為證。
第一組,“文人談士,罕或兼工”之自覺與“兼而有之,然不能過”之自省。對于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與批評中的罕見兼通之人與兼美之作,蕭子顯《南齊書·文學(xué)傳論》歸結(jié)為所識未備與所習(xí)有偏:“非唯識有不周,道實相妨。談家所習(xí),理勝其辭,就此求文,終然翳奪。故兼之者鮮矣?!眲⑸平?jīng)則歸因于才思不足和體制未該:“近代作者,好尚互舛,茍見一涂,守而不易,至令摛章綴翰,罕有兼善。豈才思之不足,抑由體制之未該也?!保ā段溺R秘府論》)不過,“兼工”未必就意味著更好。固然有通過兼綜而揚長避短者,如王世貞《藝苑卮言》所謂“宋玉深至不如屈,宏麗不如司馬,而兼撮二家之勝”,但同樣有兼顧不及者。沈約即是一例,《梁書·沈約傳》指出:“謝玄暉善為詩,任彥昇工于文章,約兼而有之,然不能過也?!敝T如此類的自覺與自省合起來說明,“罕或兼工”的遺憾需要直面,需要彌補,但如何實現(xiàn)質(zhì)量而非數(shù)量層面的“兼而有之”亦需警惕,更需探索。
第二組,“情兼雅怨,體被文質(zhì)”之目標(biāo)與“兼之無跡,方為得耳”之境界。在“文體宜兼,以成其美”(謝靈運《山居賦序》),“深乎文者,兼而善之,能使典而不野,遠而不放,麗而不淫,約而不儉,獨擅眾美,斯文在斯”(劉孝綽《昭明太子集序》),“體兼眾制,文備多方”(蕭子顯《自序》)等一時代共識的基礎(chǔ)上,鐘嶸《詩品》高揚“情兼雅怨,體被文質(zhì)”的境界。雖然這一理想目標(biāo)很難實現(xiàn),但畢竟有跡可循。不過,有跡可循又會帶來因循守舊或剽竊模擬的問題。王世貞《藝苑卮言》就列舉了每況愈下的四種因襲,從“師心獨造,偶合古語”“古語口吻間,若不自覺”到“全取古文,小加裁剪”乃至“割綴古語,用文已陋,痕跡宛然”,進而提出“兼之無際,方為得耳”的詩學(xué)主張。
第三組,“兼解俱通,隨時適用”之標(biāo)準(zhǔn)與“強欲兼之,違才易務(wù)”之限度。前者出自《文心雕龍·定勢》,主張因時制宜、量力而行的“兼解俱通”,或可作為“兼而有之,然不能過”的一種解決方案,但這并不意味著“兼”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可行的?!凹妗钡挠邢扌?,在《抱樸子外篇·辭義》中被表述為:“夫才有清濁,思有修短,雖并屬文,參差萬品?;蚝茷Y而不淵潭,或得事情而辭鈍,違物理而文工。蓋偏長之一致,非兼通之才也。暗于自料,強欲兼之,違才易務(wù),故不免嗤也。”這是因為,文人之體性,文章之題材、體裁、體貌,避免不了“不可得兼”的情況。諸如“用昆體功夫,必不能造老杜之渾全,而至老杜之地者,亦無事乎昆體功夫,蓋二者不能相兼耳”(王若虛《滹南詩話》),“作古體不可兼律,非兩倍其工,則氣格不純”(謝榛《四溟詩話》),皆就此立論。錢鍾書在《中國文學(xué)小史序論》里也指出“兼”的限度:“文各有體,不能相雜,分之雙美,合之兩傷;茍欲行兼并之實,則童牛角馬。非此非彼,所兼并者之品類雖尊,亦終為偽體而已?!?/p>
“兼”作為中國文論關(guān)鍵詞的“關(guān)鍵性”,在以上三組命題中可窺一斑。各組內(nèi)部的自覺與自省、目標(biāo)與境界、標(biāo)準(zhǔn)與限度,或互補或遞進而彼此關(guān)聯(lián)。各組之間借由文學(xué)史、文學(xué)批評、文學(xué)理論三個維度的立體觀照與才性兼偏、化境無形、過猶不及三個主題的深入探討,既聚焦“兼”的必要性及其限度,又兼顧“不可得兼”的異質(zhì)性及其原因。當(dāng)然,“兼”作為中國文論的關(guān)鍵詞,其思想空間絕非一篇文章就能囊括。諸如鐘嶸、金圣嘆、王夫之等歷代文論家與《詩品》《藝苑卮言》《隨園詩話》等詩文評專書論“兼”的個案分析,“兼”與中國文論思維特征、批評策略、話語體系的整體描述,仍有待深入且細致的研究。
《光明日報》(2023年09月25日 13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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