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磨萬擊方成角兒
作者:陳彥(中國作家協(xié)會副主席、書記處書記,中國戲劇家協(xié)會黨組書記、副主席)
我在文藝團體浸泡二十多年,做編劇、做管理,每每難以忘卻的,就是演員的苦修苦練。之所以寫長篇小說《主角》,也是一種生命的回眸與致敬。最近全國武戲、武丑行在北京展演,讓我再次從青年們驚心動魄的生命極限挑戰(zhàn)中,看到了一門藝術經(jīng)久不衰的本質運行規(guī)律:唯有在過硬的技術含量之上,方能催生出驕人的藝術創(chuàng)造花朵。對于藝術家,沉潛、苦修、精進,永遠是生命的主流與主題。而藝術的生命力,幾乎完全取決于繼承功底的深厚與對已有高度的持續(xù)沖刺與盡量占有。
一個書畫家朋友跟我聊書法時,做了這么一個形象比喻,說欣賞好的書法作品,就像觀賞池魚,即使再擠,每條魚都會找到自己的空間,來回穿梭,彼此避讓,游動自如;而不好的作品,看上去就有一種螃蟹擋道,橫七豎八,各行其是的雜亂品相。我覺得這個比喻也適合戲曲,尤其是武戲,無論單打獨斗,還是交相出手,或是多方角力、群雄逐毆,都表現(xiàn)出一種池魚紛繁、井然有序感。這就是技的高超所帶來的藝的華美、高級。魚沒有訓練過,但生命的進化本質決定了它的天然能動性。當人要在某一方面呈現(xiàn)出一種具有審美價值的才華時,就需要像生命進化規(guī)律一樣去獲取缺一不可的演進程序,從而向一個高度縱身跳躍、縱情釋放。也只有在那種高度上的“放浪不羈”,才可能達到“從心所欲不逾矩”的創(chuàng)造、創(chuàng)新境界。舞臺是受高度限制的狹小空間,要成為一條或一群自由奔放的“池魚”,那是非經(jīng)歷生命反復淬火錘煉不可的。藝之高妙,與蠻力、“拼命”無關,那是真正由“膽寒”進入“淡定”境界后的絕地一搏,是百煉成鋼后的繞指柔。
中國戲曲一個最大特點就是化繁為簡。過去舞臺上只在出將入相的上下場門稍做裝飾,再就是一桌二椅三搭簾的所謂布景道具了。一切都靠表演、靠觀眾的想象力加以彌補。許多傳統(tǒng)經(jīng)典,反倒是在這種簡樸的表演中,更容易被觀眾深切理解參悟。舞臺塞滿,擠占了表演空間,讓開門、關門、過河、上山都真實起來,反倒顯得十分虛假而沒了看頭。如果在舞臺如此擁塞中,再沒有講好故事,也無幾個有鮮活性格特征的人物支撐,就尤其顯得空洞干癟了。舞臺既然是演員的天地,就應該有表演的空間,最害怕的是什么都豪華豐滿起來,“表演藝術”四個字卻失傳了。舞臺是看行動的藝術,行動者是演員。我在這次武戲與武丑的青年演員才華展示中,尤其看到了表演藝術的精彩絕倫與光芒四射。
如果演出不精彩,從農村到都市,觀眾又何必要冒著風雨、頂著嚴寒,一跑幾十里地去看戲呢?鄉(xiāng)村廟會動輒萬人聚集,城市還要花錢建造劇院。觀眾除了趕集、好奇、娛樂,借機看看別人,也讓別人看看自己外,最重要的還是希望從演出中獲得意外的驚喜與愉悅。如果沒有驚人的藝術資質,以及思想性與自然而然的啟迪教化作用,大家又何必非到演出場所去平添那攢動的人頭呢?尤其是現(xiàn)在,躺平了刷刷手機、看看各類影像與八卦故事不是很愜意嗎?但劇場仍然具有較大的吸引力,這就是舞臺表演藝術的不可替代性。
互聯(lián)網(wǎng)時代使很多傳統(tǒng)藝術面臨尷尬,不僅價值顯得“輕飄”,而且還遭遇各種時尚數(shù)字技術的撕裂與解構。然而,這些新的技術、新的業(yè)態(tài)、新的拼貼組裝,又都要從傳統(tǒng)精髓中提取靈感、樣態(tài)和精神營養(yǎng),那么傳統(tǒng)之魂的高度,終究還是它們的源泉與“吃水線”。持續(xù)激活與保護好源頭,當是一切“茍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”的關鍵所在。當傳統(tǒng)藝術被抖落得一地雞毛時,所謂新興藝術業(yè)態(tài),也會失去撐持骨架的基本鈣質,而變得鱗片碎亂一地。一切迅速膨脹起來的平臺賽道、商業(yè)模式創(chuàng)新和諸多現(xiàn)代經(jīng)營邏輯,都需要切實可行的內容支撐。而內容又非憑空捏造,它是一個如同地球演化一般步步為營的漸進模式。就像我們提起家族、家庭,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的故事繞不過一樣,牽一發(fā)而動全身的傳統(tǒng),就是我們的當下與未來。
傳統(tǒng)藝術家自身也面臨巨大誘惑與潮汐撕拽,放棄太苦的追求,選擇一種更容易獲得“點贊”與“出彩”的“輕省之道”,“事半功倍”地活著,自是比“出力不討好”的苦苦困守強。尤其是年輕人,多元化的職業(yè)選擇,很自然會放棄其中最難者。而傳統(tǒng)藝術,包括戲曲、書法、繪畫、舞蹈、雜技等,都是不事“日課”,即會快速“打回原形”的“養(yǎng)不家”者。推石上山、困獸猶斗,是這類真藝術家的生命常態(tài)。這些藝術都造不了假,都無法忽略漫長的積累過程,精粹到極致才成藝術。就像米開朗琪羅,說他是石匠、畫匠都不為過,正是因為吃盡了工匠都不忍吃的苦頭,才成就了不朽的藝術功業(yè)。當然,任何藝術都能放膽“忽悠”,但被“忽悠”的永遠只是看熱鬧者,一旦要看門道,立馬呈現(xiàn)出破敗相。即使再有靈感、天賦,技藝不驚人也是枉然。訓練,苦苦訓練,直到訓練有素,靈感天賦才可能給予適當配合。技術與訓練是成功的前提,天分只是苦修之上的皇冠明珠。在過于講“速成”的浮躁社會風氣中,對傳統(tǒng)藝術從業(yè)者“高看一眼”,需要形成廣泛的社會基礎,當苦巴巴的傳統(tǒng)藝術被冷眼旁觀,或者只用來裝潢門面時,這類藝術要創(chuàng)造出對文明有較大貢獻的人物與作品,會變得越來越不切實際,只能在扁平的重復中,不斷放棄初衷,以改頭換面的新奇古怪模樣,博取廉價的喝彩與“亂放電”的眼球。
這次全國武戲、武丑行在北京展演,看著舞臺上年輕戲曲武行的生命演進者,我總想把他們與英雄行為聯(lián)系到一起。他們由少年開始,就以柔弱的肩膀挑起了民族藝術行進的擔子,把自己的生命趕到一個狹窄的環(huán)境,然后“千磨萬擊還堅勁”地苦苦追尋一生。我見過他們的成長,很多武功演員遍體鱗傷,骨折、骨裂、韌帶拉傷是常態(tài)。他們要想有點出息,站到臺中成為主角,哪怕用一生只換來一折千萬人激賞的“過硬戲”,都得經(jīng)年累月地“長”在練功場,用一千遍一萬遍的重復,換取那幾十分鐘的拿捏得當,收放自如。當然,根本還是人物塑造得準確與得當,以及所承載的文化和精神能量的釋放。那是一個個生命個體的艱難奮斗史,也是歷史、現(xiàn)實與未來的民族藝術的一道道光束,同時也是由“技”進“道”的過程,是民族文化精神的傳承和創(chuàng)造。沒有哪個國家不珍視自己的民族藝術。因為沒有民族藝術就很難有文化的辨識度。但民族特色藝術,需要通過全民族的積極呵護、不離不棄,包括獎掖機制,才能鼓勵那些有才能、甘于奉獻者,做出體現(xiàn)他們生命價值的業(yè)績。就像英國人珍重呵護莎士比亞戲劇一樣,我們應該達成更廣泛的社會共識,讓民族藝術真正成為歷久彌新的國粹國寶。只有像戲曲一樣古老的諸多藝術門類形成的中華藝術譜系都迸發(fā)活力、持續(xù)脈動,今天新興而海量的藝術平臺、賽道、商業(yè)模式,才會獲得更加豐沛的資源賦能。我們應該下大氣力抬升受到人類廣泛稱贊的中華民族根性藝術,它們正是我們用清晰面目立足今天走向未來的基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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