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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獵人(小說)

      發(fā)布時間:2022-04-08 17:35:00來源: 光明網-《光明日報》

        【中國故事】

        獵人(小說)

        ——為東北抗日聯(lián)軍創(chuàng)建地而作

        作者:景鳳鳴(吉林省作協(xié)副主席)

        

        諸種的記憶中,總會有一個年青獵人進入腦海。他貌不驚人,但是身子骨靈活,充滿生氣與活力。他到白家堡子的舅家串門,這時鬼子進村了。

        舅家的房后即是山坡,或者叫作后山。山坡依在后山上,而那后山,幾乎是綿延的嶺。由于農閑時經常鉆山溝子,年青獵人和抗聯(lián)戰(zhàn)士們有很好的接觸。可以進入到密營,和戰(zhàn)士們說笑,抽一袋旱煙??孤?lián)里的少年戰(zhàn)士,偶爾也可以下山來。那些被稱為少年鐵血營的戰(zhàn)士,父母、親屬都在周邊的村屯。而部隊,尚未開拔到更遠處。所以回家只是這一時段,部隊若是開拔到其他的地方,比如說組織西征,或者到大山的更深處開展革命,充分吸納地氣的這些小戰(zhàn)士,就沒這樣方便了。

        他們被叫作老五團和老六團。都屬于南滿抗聯(lián)在河里地區(qū)的根據地。

        年青獵人是獵人,也是農民。他和熟悉的抗聯(lián)戰(zhàn)士一起打獵,還偶爾獵殺過熊。熊心一定要給一位大個子將軍留著,盡管最終還是都給傷病員熬了湯。熊在這里被稱為狗熊、黑瞎子。山林里野生動物多,食物鏈豐富,一些珍稀動物尚未達到瀕危的程度。

        村頭一陣哭嚎聲,鬼子開始各家各戶搜人了。搜到的人,一律攆出屋,攆到村路上。遇到生病、腿腳不好使,尤其臥床不起的,就跳炕上拿槍托砸。砸動彈了的,拖著病體,爬也得爬到外面。砸也不動彈的,就一槍崩了。

        各家各戶都竄進了鬼子。雞飛狗跳聲和零星的槍聲,煙塵般濺起。路上的村民漸漸增多,聚成了人流。

        頭頂上有烏鴉在飛,長白山區(qū)那種羽毛好看的大烏鴉。驚惶的情緒在人們頭頂上籠罩,烏鴉感到了難抑的躁動。

        舅母抱著一個孩子跑進屋,對年青獵人說,怎么還不跑,快啊。

        年青獵人說,你們怎么辦?

        舅母狠狠地說,快走。

        鬼子進院脖子了。年青獵人打開后窗,騰地跳出去。躲著樹,繞著彎,往山坡深處跑。

        舅父是存在機會的,可舅父不跑。他有舅母,還有兩個孩子。

        從打開的后窗,鬼子知道有人跑向后山,因此十分惱怒。拿槍托將舅父搗出屋門,一直搗到土路上。繩子拴成串了,男人們被接連綁成蚰蜒。腳步雜沓,塵土彌漫,火光早起來了,團團的黑煙往天上涌。

        人如羊群,雜亂無章,卻方向大致地走著。

        志愿者們說,以白家堡子為落點,方圓五十公里,鬼子事先劃定了范圍。借路的行人也一律不放過。包括各道褶皺旮旯。鬼子的搜查像篦子,縱算各道溝里的蟣子,都給通出來。

        年青獵人鉆進老林子了。老林子就是原始森林。不過已未必是,只為鬼子盜伐得太狠。不過這些老林子仍是個神奇的地方,夏天沒蚊子,里面的雨水少。冬天冷風吹不進去,雪都落在了樹梢上。真正的獵人不往里去,而是潛伏在雜木林、灌木叢,因為動物們也是。

        若沒有獵物,去森林里面干什么。

        竄過老林子,年青獵人爬向峰嶺。

        年青獵人看到,村民們被鬼子驅趕著,往村外走。未停在相對寬敞的村頭,而是沿著土道,繼續(xù)往前。

        所有的人,心里頭都跟著惴惴不安。

        白家堡子是依山腳而建的村子。所謂依山腳而建,并不是順著山勢,一層一層鋪下來。而是盡量擠在山腳下、地邊上。

        長白山區(qū)的村落,堡、洼、崴、坡、屯、窩棚,不管叫什么名,更在意的是土地連片、種地打糧。

        幾個志愿者站在后山的腳下,首先看那大片苞米地。地勢稍有些不平,所造成的高低落差,也就是一根壟或者幾根壟??梢詸M著走犁杖。深秋或者初冬的大苞米,這時已不再生長了,懷著一副秋天的表情站立在地里。還有水分,尚未完全干枯,需要有一場凍,讓它們徹底死心,然后在凍中風干。鑒于此前的雨水大,村民們更愿意讓它們在大地里多挺上一挺,讓太陽光再踱上一踱。

        順著松軟的苞米地,一直往南面走,就是村落以及哈尼河了。這片平川不小,雖可見遠坡近嶺,卻能并排跑上百匹馬,可以組織規(guī)模戰(zhàn)斗。腳下的道路,筆直地延伸進村子,大樹躺下一般。橫出的不同枝丫,搭到各自的門口和街頭。路邊敞蓋的排水溝正在修,用的是高標號水泥。里面雖無鋼筋,卻均支上了木頭盒子。直到水泥凝固,還要把盒子撤下來,釘個雞架,打個擱板,都是好材料。

        新房舊房甚至老房都有,這樣的村落好,屬自然生態(tài)。那種完全一致或者如出一轍的,得編上號。否則喝多了酒,會找不到家。大門及院落設計均有不同,房屋也各具特色,但都是坐北朝南。只要不出門,各戶均四敞大開。任何一個村民,進到別人家的院里,才不先給個“支會兒”。都是拉開門就進,叫作不“假咕”。

        真若先敲門,也是因為屋里有狗,很兇。

        陽光帶著爽風,連潑帶撒。晾衣服快,晾曬干菜也快。干菜是平原區(qū)的活計,白家堡子的院子里,晾曬的都是采自山林的野生蘑菇。

        那些蘑菇,游客們會主動買。

        原來的白家堡子,并不是在這里。需順著道往回退。在那塊挨著山坡、可以橫趟犁杖的大苞米地。

        老白家堡子,村民們走在路上。加上周邊村落的,分頭往大北地的方向集中。荷槍實彈的鬼子,來了一百多個,開著十多輛卡車。這樣數量的鬼子,對付幾個小山村,可說來勢洶洶。

        已是入夏了,地里的苞米苗長到了沒膝深,而山上,層層新葉轉變得勻稱清秀。因為攆得窮兇,村民們趿拉著鞋,衣冠不整地走,拖帶出一長溜的細塵。路邊偶爾的野馬蘭叢,沾染了這些塵土氣,變得蓬頭垢面。一輛輛敞口卡車兇囂地開過,掀起比柴火垛還要高的塵土,嗆得人無法呼吸,睜不開眼。

        能搜的都搜了,能搶的都搶了,房子再順手扔上一把火。家沒有了,家園沒有了,村民們心里一片絕望。但在槍的威逼下,仍是跌跌撞撞,被鬼子驅趕前行。

        彼時鬼子建的“集團部落”在這個地區(qū),還沒有興起。但其他地區(qū)尤其是東滿,已然有了。而如此驅離,是要歸屯并戶,還是其他的什么把戲,沒有人知道。

        后山上,年青獵人爬上樹察看。不同土路驅趕來的人群,正順著道,更加明確地往大平地的方向走。迎面就是山體了,哈尼河的一條河汊,蛇般盤扭過來,隱藏在近旁的大地里,暗自無聲地流淌。

        判斷了大致的方向,年青獵人順著山梁,往大平地的方向趕。

        長白山的林區(qū),所有的平地,都是山間的附庸。之所以去大平地,不僅因為彼處有相當的寬距,還因為靠近山腳的地方,有偽警察公署。值班室、庫房宿舍、圓木柵欄,以及偽警察和槍彈。目測各處山脊與偽警察公署的距離后,年青獵人潛伏下來,悄悄狩獵般察看。

        被驅趕來的村民越來越多,都集中在警察公署的院子里。舅父舅母都在里面,以及親戚朋友玩伴。年青獵人后背的汗干了,又生了一層。虛幻莫辨的身影中,他們混同了,都變成了舅父母。

        陽光奇怪地炙烤著,應是傍中午了。僵黃呆滯的人們,站在偽警察公署的院子里,看著一撥撥的受刑,一次次殺雞給猴看。山勢斜轉,早看不見白家堡子冒出的黑煙了,空氣中卻涌動著縷縷的炕油子味兒。是炕洞里面結掛的煙溜子,它們著起來了?;鹣葞е块艽^,然后是墻體里的死蟑螂死老鼠,最后引燃了炕油子和焦土。說明從屋頂燒落到地面了。

       

        插圖:郭紅松

        

        志愿者在逐漸聚齊。

        因是本鄉(xiāng)本土,加之共同志愿已久,彼此之間,已有許多無須解釋、心意相通的空白。幾句話能夠表達大段的意思,可以見招拆招。半舊的車子也熟悉彼此的意志,直奔有名的幸存者李忠昌家。確切地說,是李忠昌的侄子家。待推門而進,卻見一把銹鎖當中掛著。不必說,定是久已沒人的。按著村民的指點,又進到街上斜對面的一家。這家日子過得尤其興旺,別家都是院子里扣個塑料棚,或者菜地里扣個豬牛棚,這家的塑料大棚越過房脊,從后院扣到了前院。整個房屋證、土地使用證規(guī)定的面積,悉數扣進了大棚里。原來是開著家庭酒坊。濃郁的、生澀的、沒來得及勾兌的酒香,在超級塑料大棚里轉。酒家有些恚嗔,你們動輒找李忠昌的后人,我們家老輩可是李忠昌的外甥女。

        志愿者們一陣驚喜,李忠昌去世一些年了,在尋訪上,大家已然降格以求。作為“密接者”“次密接者”,這些后人,自然過渡為重要的經歷者與見證人,因此可以說,越多越好。

        可聽到李忠昌的外甥依然健在,志愿者們的眼睛轉了。開酒廠的是外甥孫女,相較之下,與親外甥要差著一層。

        院子里有個中年人,面皮白凈,禿腦瓜蛋兒,衣著利索但是過緊。南方回來省親的,他興致盎然地主動帶路。志愿者們充滿欣喜,承認此時的心情如天空一樣敞亮,而此時的天空也確實敞亮,映襯著天藍樹綠,一碧如洗。行進在平整的村路上,覺得是在百年的歷史中穿游。便承認不只是在尋訪,還借著尋訪的名兒,進行一場不可避免的鄉(xiāng)村行。

        白家堡子村,在早即屬于四縣交集、三不管的地方。抗聯(lián)的遺跡、發(fā)現(xiàn)與挖掘,使這里路不再遠,且聲名遠播。相對于專業(yè)研究部門的歷史要件,這些志愿者,更多是通過田野調查與道聽途說,蛐蛐兒一般,依靠幾根細硬的觸毛,感知歷史的溫度,體驗英雄們的雖遠及近、雖近又遠。

        一條干涸的河溝村中穿過。鋪設的鐵板僅只是鐵板,卻可安然通過一輛四輪車。轎車也毫無問題,包括高高垛起的、拉苞米桿子的馬車。黑色的園田里,橙黃的土豆被翻出了,無遮無擋地曬在那里。翠綠的白菜懶洋洋地生長著,得經幾次霜才能收攏。幾家門前堆壘的木垛,都是風搖雪壓的倒木碎枝,耐心裁截出的小木頭方子,密集與規(guī)整到雨水滲不進去,像是大型的、雕刻狀的工藝品。

        三個幸存者,每個都算留下了后人。李忠昌親外甥八十三四歲了,大骨頭架,盤坐在半片單炕上,像倒扣著的八印大鍋。志愿者們擠在屋門口,站在屋地中間,禁不住慨嘆。想多尋些蛛絲馬跡、歷史時空,卻又分明感到不便久留。心思無以聚攏,找不到合適的關注熱度。唯有一點形成共識,就是幸存者的血脈日益被稀釋了,正在歸于有名而無實。最終只存留一份記憶,一次想象,一片硬實而具體可感的墓碑。

        而年青獵人呢?若起初便不在其內,是調查與統(tǒng)計出了遺漏,還是執(zhí)意要隱姓埋名?

        

        鬼子那次來,是調動一個連的兵力,并配上偽軍。對于“通匪區(qū)”,他們要收集戰(zhàn)果。他們先在人群里挑身體看上去結實的,陰沉著臉,將人攆進庫房里。

        里面?zhèn)鞒鰜沓榇蚵?、各類刑具聲,還有瘆人的慘叫聲。用了半天的時間,進去四五十個人。有的皮開肉綻,大部分抬都沒抬出來。這樣的用刑逼供,頭一天已在進行了。此時大范圍的聚攏,是之前搜殺的延續(xù)。

        后來就不往屋子里拉了。只因為縱然再拉,也沒有效果。

        鬼子頭目叫中山八郎大尉,當著眾人的面,他開始盤問,誰是抗聯(lián)戰(zhàn)士,誰是抗聯(lián)家屬。

        四百多人的隊伍,男女老少在內,沒有人回答。

        毒刑、審問、殘殺再次開始了。有幾人給吊到馬樁上,活活勒死。因為他們非但不回答,而且眼光不對。

        村民們視線低垂。有的女人低聲飲泣,控制不住出聲。鬼子們撥開人群,尋找聲源。山上的年青獵人心里一緊。想到鬼子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,忍不住頭皮發(fā)麻。想要跑,找抗聯(lián)戰(zhàn)士去,卻情知一切均來不及。只有咬緊牙關等待下去。

        人群中一陣騷動。鬼子們開始專挑中青年婦女往出拽。女人們嚇得哆嗦,木然站立,臉煞白確青。

        村民們看到,這些日本人,押著幾十名青年婦女,往路邊停著的卡車走??吹角嗄陭D女們被驅趕到卡車旁。小腳和半大腳的她們,笨拙、姿勢各異地往車廂上爬。

        有幾個鬼子端槍,鬼鬼祟祟地沖著這面山走來。

        年青獵人幾近于喊出聲。想轉身走,可去往哪里?想撈他兩個,若非赤手空拳,他有充分的把握。但赤手空拳不行。就像圈圍到大平地的男人們,若不是繩子將他們綁起,若是給他們一把鐮刀,哪怕手持木棒,那些羅圈腿的鬼子們,也斷然不敢??伤麄兪譄o寸鐵。他想起東滿的一些地方,家家戶戶的菜刀都給收繳上去了。全村人使用一把,在指定地點,用鐵鏈拴死。

        年青獵人悄悄移動著身體,警惕地傾聽著往山上爬的鬼子,他們所傳過來的動靜。

        最好手里有柄槍,年青獵人想。如此就得把鬼子的槍給順下來。但是再察看時,發(fā)現(xiàn)那槍不是手槍,也不是三八大蓋,而是機關槍。

        那機關槍,大鍘刀一般,閃著兇氣的寒光。它和看護它的鬼子們,阻斷了年青獵人的念想。

        而鬼子此時,已按著兩個方向,叉分出兩組,分頭向山上爬來。

        

        出了新白家堡子村,幾個志愿者驅車,共同趕往打死鬼子坎。

        一道城際鐵路空中跨越,從這山直到那山。筆直的省級公路在它的下面縱向貫通。既不是鐵路,也不是省級公路,而是緊貼地面修建的沿山公路上,幾個志愿者開著舊車疾馳。

        衣著過緊的中年人,因是主動引路,自然坐到了副駕的位置,卻一定唬得不輕。又不便說破,只好一路緊張地指點、提示、暗示。告訴駕車的志愿者,行的是山路,需給對面的車輛留有余地。拐彎的時候,一定別占中線的位置,否則對面猛然過來一輛車,彼此會躲閃不及。擔心得特別專業(yè)。開車的志愿者煩叨叨,嘴上不吭聲,可手上的動作吭聲。直到告訴前面打死鬼子坎的地段,是事故易發(fā)生地段,要保持規(guī)定速度。速度終于降下來了。卻不是因為速度和事故多發(fā)生,而是因為,到了打死鬼子坎。

        五花山的季節(jié),楓葉紅了,各類的紅葉也都紅了。加上其他的木黃與草綠。打死鬼子坎下,大地里金澄澄的稻谷一片。只待村里某個人隨便起頭,哪怕是沉不住氣,屬于盲目起鐮,秋收的節(jié)奏也算快樂充實地敲定了。

        站在坎的邊上,幾個人分別開始各自的踏查。有的分析戰(zhàn)斗地形地貌,有的探討戰(zhàn)斗經過。許多年了,這片地域的往事,它們離得那樣近,隔得那樣遠,讓人感到樁樁舊事的漫漶水淹。

        只是那道坎,藏不住一匹站立的馬。但打一場伏擊是夠了,因為它在漫坡上。它是借助地勢的威力,擴大了坎的威力。

        打死鬼子坎原來叫王志明坎,因為住戶而得名。長白山區(qū)有的是這樣的冠名權,既有據可查,又方便簡單。

        坎上的一側,山的半坡處,埋伏好的抗聯(lián)戰(zhàn)士,等待著鬼子及偽軍的過來。那些疑心很重的家伙過來了,把偽軍推到了前頭。讓偽軍穿著同樣的衣服,端著槍往前走。可是鬼子手段再狡猾,也抵不住抗聯(lián)戰(zhàn)士有辦法。

        抗聯(lián)戰(zhàn)士們一齊喊:

       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。

        是中國人的趴下。

        雖然眾聲,并不影響清晰。偽軍反應真夠快,“唰”地趴在地上。日本人不明就里,雖聽得清楚,卻仍站在原地張望。

        槍聲爆豆般響起了,瞬間倒了十一個。跑掉的那個翻譯,或者是有意放掉的,回去通風報信,讓鬼子們再來。

        打死鬼子的事跡傳遍了四面八方。這仗打得好,解氣,但也知道鬼子不會善罷甘休。但不管有什么樣的結果,白家堡子的人接著,河里地區(qū)的人接著。

        看完打死鬼子坎,幾個人該往回走了,此時的路四通八達,唯有去白家堡子,需走專門的回頭路。緊衣的中年人有些慌了。雖只是一輛半舊車,可代表的是速度與便捷。并且此刻無可替代。久居南方的暗潛優(yōu)越、認真與碎嘴不見了,熱情參與的他結巴道,你們去大平地嗎,可以捎我一段嗎?

        接著給自己撤托兒,要不我就打電話,讓他們來接我。

        這個他們,顯系新白家堡子的子侄輩、青年們。

        志愿者們會心地偷笑。于是緊衣中年人也笑。好了,得到溝通了,完全領會理解了。人家是陪同咱們來了,咋就不能送回去呢。就那么不講究嗎,不請人家吃喝就不錯了,人家可是拿出時間了呢。

        假以時日,他會是白家堡子最好的志愿者。只為恰是他,顯示出對待歷史尋訪的熱情。雖然目前旅居南方,但他仍要不斷回來。性格稟性,行走做事,仍為東北之子。沒被南方浸透,直到他的第二代第三代。

        

        此時的山下,大平地的警察公署,在拷殺青壯年,驅離一群中青年婦女之后,鬼子們兇殘的眼光投向老弱病殘。

        舅母懷里抱著兩歲的,手里牽著五歲的。是年青獵人喜歡的兩個小家伙。

        鬼子將娘幾個叫到前邊,俯下身,戴白手套的手,丈量孩子的頭,說,誰是抗聯(lián)。

        五歲的孩子掙開鬼子的手,朝舅母腿邊躲。

        鬼子惱怒,不說死了死了的。

        舅母說,孩子懂得啥。

        鬼子的槍刺指著孩子,猙獰地看著舅母,他的不說,大人替他說。

        舅母不吭聲。鬼子的槍刺抵到孩子的身體上,咬牙威脅道,說不說。

        一陣窒息的沉默。

        鬼子的刺刀,撲哧刺向孩子。一聲凄厲嗥叫,發(fā)出凄慘聲音的是舅母。

        舅母撲過去抱孩子,眼里流血。她瘋了一樣,沖上前去撕撓鬼子。

        親人吶。

        鬼子劈手奪過懷里的孩子,甩在旁邊的大樹干上。白色的腦漿頃刻迸濺。一縷柔軟的發(fā)絲,被腦漿推動著迸射,向上掛在粗糙的樹干上。

        舅母拿身體往刺刀上撞。鬼子控制住她,不讓她撞,而是讓她一下一下地,等待著劈刺。

        悶悶的一聲槍響,人群中捆綁著的舅應聲倒地。他搐動了幾下腿,一動不動了。

        一股血腥,從人們的心底深處往上涌,正在打破沉默。

        鬼子有些驚惶不安,沖著空中放了一梭子彈。

        怒濤的聲音停了一下,但更加涌起。

        大平地的山坳,左右都是山峰或者山脊。環(huán)形的走勢,像一扇巨大的簸箕,無處逃匿。

        村民們知道不行了,靜靜等待可能發(fā)生的一切。白家堡子的村民不怕死。有這個死兜著底,怕變成了一時一刻、倏忽而過。

        青色的衣服,木然的身形。凌亂的頭發(fā),凝固枯槁的面容。歸攏成堆的四百多人,陣勢仍排出去很遠。一些中年男子,挺起平時不曾挺起的胸膛。半百的老太太,抿抿鬢發(fā),抻抻衣襟,讓孩子們的臉,緊緊埋進帶著堿灰味道的大襟里。

        幾只烏鴉覺出了深黑之氣,嘎嘎叫著,在大平地的邊緣盤飛。又姿態(tài)凝重地飛去了哪里。

        鬼子哇啦哇啦的一串話,沖著黑壓壓的人群。有翻譯對著眾人扯破喉嚨喊,還說不說,再不說沒有機會了。

        沉默。

        四百多人里,沒有一個喊叫,要求跟鬼子對話。

        一陣山風掠過,鬼子們動物似的聳起肩毛。

        有人聽到,山脊的樹林中,一聲隱約的喊聲。像一只山鷹在扇動翅膀。

        戴白手套的中山八郎大尉,一個手勢落下,前邊一排村民被刺倒。再一個手勢落下,子彈呼嘯而來,瞬間而至,在嗒嗒聲中,接續(xù)不停。人群割草般成片倒下,橫七豎八的尸首,從外層到里層。有割得潦草的,回頭再遛上一遍。

        腥血流淌遇土,凝結而黑。

        

        全村的人吶,埋在九個大土坑里。幾百人吶,沒有一個吐露抗聯(lián)行蹤的。

        年青獵人的頭埋進潮濕的地里。地面是帶著腐爛氣味的落葉,碎末沾滿他的臉,吸進他的嘴里。

        年青獵人耳畔聽到打死鬼子坎一聲粗嘎的斷喝,中國人不打中國人,是中國人的趴下。聽到百米外的山根下,不,山腰上,敵寇的機槍火舌突至,染紅了不遠處隱藏流淌的哈尼河水。舅母一聲還不快跑的吆喝,如燒紅的鏊子,烙得肉皮生煙。

        對不起舅父母,對不起所有這些人。

        那些機槍子彈,一齊涌進年青獵人的身體里,動起來嘩啷響。

        為他們守墓,陪他們說話。讓他活在他們的堆里。

        眾人的身體涼透變硬以后,年青獵人住下來了。每一個白天與夜晚。不是陪伴與相依,而是跟著他們一起,接受從內到外的疼。

        黑色的山土中,摻拌著血的痕跡。孤寂的蒼蠅,見不到人影的蚊蟲,瘦小的螞蚱,均在枯草間淺顯地跳。這些墳土包,光禿禿的,看得出鍬土的痕跡。它們是要長草的,還要開出一些碎花,不過需得一陣子呢。每個墳頭上面,大坑底下翻上來的生土,它們需要熟。

        巨墳的頭頂,林木與雜草總是長不旺盛。鳥類及小動物,很少在其上做窩。

        霜雪不久就要來了,然后就是厚厚的大雪壓頂。年青獵人悄然守護他們,日夜相生相伴。

        這樣的時光過了很多年。直到九墳歸并,白家堡子慘遭屠村與集體抗敵的事跡傳播,那個叫李忠昌的幸存者老人,主動過來守墓。年青獵人悄悄回撤了,回撤到祭拜與謁思之后,回撤到村屯史的記憶之中,回撤到若干志愿者堅持不斷的尋覓、尋訪與查找中。

        

        在長白山區(qū),莫說天冷。若說天冷,會有更加的冷等候。

        原來冷是有靈光的。

        白家堡子慘案的公共墓地,幾個志愿者在參天的大榆樹下站一會兒,然后踱步走到簡陋的水泥地面上,尋找陽光穿透、成束照曬之處。有點陽光就暖和不少。空氣中沒有血腥味兒,有的只是森冷清泠的空氣。不見烏鴉與山鷹的影子,幾只麻雀飛到老榆樹梢,又噗嚕一下,聲響很大地飛走。那動靜,像起飛時故意拍屁股上的土。

        可具有獵人戰(zhàn)斗氣質的白家堡子,他們是知道抗聯(lián)的大致去向,知道附近的密營特點的呀。幾百人之中,全體男女老少,沒有一個慫的。他們以凜然對待獸性,以沉默對待屠殺,直至整個村子消亡。

        站在墓地里,看三百米外曾經的偽警察署。那里已被一片生意繁榮的商場代替??拷材沟氐牡胤?,連排的木質畫廊,正空白待畫。肥碩的苞米地又生長起來了,遮蔽著遠近的視線,簇擁著方形的墓地、圓圓的公墓。

        像一枚長久的銅質印章,穩(wěn)穩(wěn)地戳在那里。

      (責編: 常邦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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