照亮我生命的那束光
陳老師,您離開的這些天,我盡量讓自己麻痹在忙碌的工作中,不敢去想您。昨夜哭了半宿,今早三個小時的會議,撐到中午已是疲憊不堪。躺在沙發(fā)上準備睡會兒,剛一放松,您謙和微笑的面龐又浮現,淚水一下子沖出眼眶,抱緊沙發(fā)墊子,蜷成一團,抽泣,繼而大哭……
陳老師,此刻,我是一葉失去了燈塔的孤舟,在黑暗中飄搖,無盡的孤單。
我仰望的燈塔
還在《中國國家地理》雜志做編輯的時候,我就愛上了藏文化,隨著喜愛程度愈來愈強烈,我干脆找了一份駐藏的工作,搬到了拉薩。在拉薩的那段時間,我每周必去書店,把店里幾乎所有涉及藏文化的漢語書全部買回來,認真閱讀。在我熟知的那些作者名字里,很多大部頭和歷史類書籍,著作或編譯都會有“陳慶英”這個名字。那時,我只是遨游在藏文化海洋里的一葉小小孤舟,書上那些響亮名字,都是我仰望的燈塔,我從他們的著作里不斷汲取營養(yǎng)。平日里除了讀書,我會背著相機各處走訪、做田野調查,幾年過去,我竟也出版了幾本人文角度的藏文化專著。
2007年10月,出于對藏文化的極度熱愛,我甘愿作為外聘人員,來到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下設機構——西藏文化博物館籌備辦公室工作,負責博物館的宣傳、文案等內容,其中很重要一項,是編寫博物館開館展覽畫冊《雪域寶鑒》。這是我從事文字工作以來,接受到的最為嚴謹的一次任務。編委會成員由藏研中心、國家博物館、首都博物館、故宮博物院等機構的十幾位權威專家組成,畫冊稿每進展到一個階段,就會開一次編委會,大家逐字逐句地編寫和修訂展覽介紹和每一個展品的解說詞。我是執(zhí)筆人,每次開會我都會認真記錄專家們的意見。
就是在這項工作中,我認識了陳慶英老師。當時陳老師已經從藏研中心退休,但是手頭還主持著國家級的重大課題,所以繼續(xù)在中心從事研究工作,他是我們的編委會專家之一。我印象最深的,是很多次開會都會出現的一個場面,專家們往往會對一個問題產生爭論,各執(zhí)己見,每一個都有理有據,導致我這個執(zhí)筆人的筆一直懸在空中。每當爭論到大家都沉默的時候,我們博物館籌備辦的張春燕主任就會問陳老師的意見,眾人的目光聚向陳老師,而陳老師總是面帶微笑,手里拿著那一疊厚厚的書稿,湊近他高度近視的眼睛,溫和而謙遜地說:“這樣好不好……”陳老師的建議一出,看到大家都心悅誠服的表情,我就知道,我可以筆落了。更讓我敬佩的是,我們的展品說明由漢、藏、英三種文字組成,陳老師不光在漢、藏文上能給出權威指導,連英文上的難題,他也能解答。歷經三年,我們的畫冊終于在2010年博物館開館前期付梓。
圖為2010年工作中的陳慶英老師。陳丹 攝
謙謙君子
那時和陳老師的交往,僅限于每次開專家會時聆聽他的見解,并沒有其他交集。為了事業(yè)發(fā)展,也為了發(fā)揮我個人才能,當時博物館領導竭盡心力要把我調入藏研。在各種手續(xù)中,有一個請幾位推薦人簽字的環(huán)節(jié)。我找到陳老師時,陳老師雖和我不熟,但還是簽了。遇到好上司和善良的推薦人都不容易,雖然最后沒有調動成功,但我還是非常感激他們。那段時間是我職業(yè)生涯比較崎嶇的一段,經濟上的拮據、不友善的流言、加上健康狀況也不太好,讓我對自己當初來這里工作的選擇產生了質疑。
2009年12月18日,《中國西藏》雜志創(chuàng)刊20周年紀念座談會舉行,我作為該雜志長久以來的供稿者、尤其是英文版的專欄作者,受到當時英文版主編周愛明老師代表雜志社發(fā)出的邀請,希望我作為作者代表發(fā)言。因為之前多年、多篇稿件的往來,我與她早已結下了深厚的情誼,在每個月不辭辛勞地催我交稿之余,她也如同姐姐般關照著我的其他方面。代表作者發(fā)言一事,我不擅長,尤其在這種有多個部級領導出席的隆重場合,我更怯場。但是出于對周姐的厚愛的回報,我還是硬著頭皮準備了一番。
沒想到,那忐忑的一天,竟成了我生命中那束光照進來的關鍵時刻。
領導講話差不多結束的時候,周姐把我從后排人群里扒拉出來,領到主席臺側面坐席的第一排,說,準備準備,專家代表發(fā)完言就是你了。我一看同桌的專家代表,是陳老師!心里一下就有種踏實的溫暖感。周姐笑嘻嘻地對陳老師說,陳老師,阿丹想讀藏學博士,讓她考您的博士吧!她會是個不錯的學生的。周姐跟陳老師很熟絡,但是她在這么倉促的時間突然的舉薦,讓我有些局促,畢竟陳老師是我仰望已久的大學者,彼時他也是中央民族大學和西南民族大學的博士生導師?;袒套拢诎l(fā)言前很短的時間內,我們簡單交流了一下。陳老師說,明天有空你來我辦公室,我們詳細聊。
第二天,帶著自己的一本書,我敲開了陳老師辦公室的門。詳細詢問了我所學專業(yè)、以往的田野調查、出版過的著作、感興趣的方向,陳老師說:“我的研究大都是基于古籍和史料,需要有良好的藏文基礎,你不懂藏文,不適合讀我的博士。但是你在藏文化尤其藝術上有積累和熱情,可以專注于這個領域再走深一些。我給你推薦一位更適合的導師吧!”陳老師當著我的面,給當時的民委副主任丹珠昂奔老師打電話,推薦我,然后幫我約了拜訪時間,并且給我兩盒茶葉,讓我見面時代他送給昂奔老師。最后,拿出他的兩本論文集,簽上“陳丹同學惠正”,贈予我。整個過程,陳老師的真誠、謙和、周到,讓我如沐春風,識得了謙謙君子之風。
后來我以7分之差,與中央民大博士學業(yè)失之交臂,但是,我與陳老師的友誼,卻日漸深厚。
家人般的溫暖
一開始,是遇到編寫畫冊的一些難題,我會去當面請教陳老師,后來,有煩心事、工作特別疲憊的時候,我也特別想去見他。陳老師只要在辦公室,一定會說“來吧”!我立馬抓上一袋花生或者餅干,兩包咖啡,從四樓南面沖到三樓東側。
陳老師的辦公室可以說是一個小型圖書室,因為所有的墻上都是書柜,書柜里的書塞得滿滿的。什么叫滿?就是豎著的空間全占完了,再把書橫著放,把書上緣和隔板之間那點有限的空間也插滿。書柜放不下了,再把辦公室里所有的書桌、沙發(fā)、椅子也占上,摞得高高的。高度近視的陳老師總是扎在書堆里,書面和眼睛湊得很近,導致我一推開門時經??床坏饺耍米哌M那連綿不斷的書山里,才能發(fā)現那個光亮的腦袋和他特有的一雙大耳朵。然后我倆推開茶幾上的一堆書,清理出兩個杯子和一包零食的空間,邊吃邊喝邊聊天。每次都是我呱唧呱唧講得多,陳老師溫和微笑地聽著,適時給我解答一下,或者啟發(fā)性地跟我說他的想法,有時候,我們也聊聊閑篇。
有一次,陳老師幫我們博物館鑒定了一枚古印章,講出上面的徽章所屬的寺廟,以及它的使用所涉及的歷史。我眼睛一亮,忽然想起我在八廓街也買過幾枚印章,就請求陳老師也幫我鑒定鑒定,陳老師樂呵呵地看著我說:“好呀,拿來看看,如果是真的老印章,我們就發(fā)財了!”第二天我興沖沖帶著那幾枚地攤上買來的印章去了,陳老師細細地每一枚辨認,又翻出一本小冊子對比半天,最后呵呵笑著說:“都不對,這些人造假都不認真,一個真的都沒有,我們的發(fā)財夢破滅啰!”我失望地撅了撅嘴,接著吃完我們的零食和咖啡,回四樓上班去了。多年后我把這事當笑話講給周姐聽,周姐同情地看著傻樂的我:“陳老師用他的寬厚和幽默,保護了你的幼稚”……我尷尬地僵住,醍醐灌頂,謙謙君子的修養(yǎng)和胸懷,是不著痕跡地融于他的待人接物中的。反觀當時的我,對陳老師其實已經生出一種對家人才會有的自在與依賴。
每次20分鐘,咖啡喝完,零食吃了半袋子,我滿血復活,回去繼續(xù)上班。這樣的聊天,成了我那段勞心工作最有效的充電方式。有時候,午餐時間陳老師會帶著我和子凌在附近的餐館小吃一頓,子凌也是陳老師家人一樣的同事,我們曾經一起去承德考察游玩、一起談心,有時候也邀約一起去陳老師家吃飯。陳老師很細心地記得我愛吃的小土豆和馓子,每次遇見,就會給我買。家里掌勺的大都是陳老師的兒媳永瓊,一位個子高高的賢淑的西北女子。陳老師的兒子陳立建常常比我們還要晚些到家,有時候是去買菜了,有時候是在院子里打籃球。我當時正在為我的第六本書《雪域天工》的出版和發(fā)行犯愁,彼時陳立建在藏學出版社任職,還幫過我的忙。陳老師偶爾會提及他的夫人,但那時夫人已經過世,我知道那是個憂傷的話題,所以從來不去觸碰。陳老師的女兒小華在西藏民院教書、后來又到廈大攻讀宗教學博士,其間我還去廈門探望過她。我們見面次數相對少一些,但是每次回來,也會暢聊一番。
陳老師的家人,和他是一樣的品性,他們在我獨居北京的那些年,給了我家的感覺,如同和煦的陽光,溫暖了我那段壓抑困苦的路程。
那幾年,逢大年三十夜,我要是不回老家、不去國外,就會去陳老師家,和他們一起跨年。這種頻繁而親切的交往,持續(xù)了很多年,甚至是我離開藏研中心之后,也沒有斷過。有一年大年三十的前兩天,我給陳老師發(fā)信息,“春節(jié)您在家嗎?我去您家過年吧!”老師回說他前幾天已經離開北京了,今年春節(jié)要和小華在廈門四處走走?!芭?,那提前祝你們春節(jié)快樂哈!”回完信息,我陷入了失落與孤單中。但是,從那天開始直到整個春節(jié)假期結束,我每天都會收到陳老師發(fā)來的若干圖片,有他和小華的合影,還有他們游走的景點的照片,加上一些簡單的信息,每天都好多好多。我知道,老師心里牽掛著我,擔心我一個人過年孤單,所以一直和我分享他們的旅程。
回憶起這些溫暖的點滴,淚水又一次濕了眼眶。
圖為陳慶英老師在青海文都大寺調研時留影 攝影:姜麗萍
藏學界的大先生
2013年初,我離開藏研中心,去了博鰲亞洲論壇的官方媒體任職,但是其間有兩本藏文化藝術的書籍正在出版過程中,我依然一遇到問題,就往陳老師家跑。陳老師精通藏文、古藏文,還認識梵文、八思巴文,能辨識各種經咒、藏文種子字。我在寫作一本關于脫模泥塑“擦擦”的書稿過程中,發(fā)現一些古老的擦擦上有咒語或是特殊符號,這里面隱藏了大量我無法得知的信息,于是帶上所有資料圖片去找陳老師。在那些模糊的或者殘缺的、甚至錯誤的文字信息面前,陳老師眼睛湊得很近很近,極力地幫我辨認著每一個文字,然后解開每一個擦擦形象之后的歷史和文化之謎。有次他還幫我從一枚文字擦擦的落款推斷出擦擦的出資制作者,告訴我此人的身份和經歷,并且提示我,光這一個擦擦,就能寫一篇論文……這讓僅止于形象解讀的我大開眼界,感佩至極,原來,學問可以做得這么深!陳老師對我這樣的指導和幫助,一直持續(xù)到我的第12本書出版。
過了兩年,陳老師的國家課題結束,他離開北京,搬去了成都旁邊的邛崍定居。再過兩年,2017年春天,我也離開居住了19年的北京,去了香港的一家公益機構工作。我和陳老師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,但是因為一直在寫作藏文化的書籍和中國西藏網的專欄稿件,我與陳老師的問答從沒斷過。就像周姐說的,陳老師就是一本活字典,任何問題都能從他那里獲知答案。有時候我問到陳老師不太擅長的領域,他會說這方面他沒有研究過,不太有把握,但是他會幫我去請教相關的專家,然后再回復我。正是因為這種嚴謹,陳老師一直是我的問題終結者,在我查閱資料和請教其他人都得不到確切答案的時候,陳老師一定是我最后的殺手锏。
并非只對我一個人,陳老師對所有求教者,都是這樣的有求必應,不厭其煩、毫無保留。學問做到這樣精深嚴謹、為人做到這樣謙虛平和,真乃藏學界的大先生??!
疾病的威脅
我們經常互通微信,沒事時陳老師也常常發(fā)來藏文化相關的資訊與我分享。即便這樣,我還是非常想念他,他的腿不太好,四川氣候潮濕,不知道他的腿疾會不會加重;身邊沒有那么多學生和同行,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孤單;也不知道沒有暖氣的冬天,他能不能適應……2018年,我定居昆明。春節(jié)前,我決定去邛崍看看陳老師,那次小華也在,我們一起愉快地待了幾個小時??吹剿磉呌薪阏疹?,又有小華每個假期來陪同,我也放心了些。默默決定,今后至少每年我要來看望陳老師一次。
2019年夏天,我去的時候正好遇到陳老師腿疾發(fā)作,姜姐在餐館等我們,我扶著陳老師慢慢走,可能才一公里,我們卻走了很久。那時,我就有些擔心他的健康狀況了。果然,那“腿疾”,其實是腦血栓的前兆。回到昆明沒幾天,我在寫專欄文章的時候遇到一個關于歷史時間節(jié)點的問題,幾十份資料上各說不一,于是我照例發(fā)了微信去請教陳老師,結果收到的回復是兩張陳老師躺在病床上的照片,還有一條文字:“老師病了,過幾天好些了給你回復”,這信息可能是姜姐回復的??粗掌详惱蠋熴俱驳牟∪莺蛦伪〉纳眢w,瞬間我的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,心里又急又疼……那一刻我才明白,陳老師在我心中是多么地重要!結果,沒有“過幾天”,才不到半小時,我就收到了陳老師本人的回復,幫我解答了問題。不忍再打擾,之后一直小心翼翼地,隔兩三天才敢問候一下他。那次腦血栓之后,陳老師的健康就埋下了巨大的威脅。
2020年疫情肆掠,6月,我去西藏做志愿者之前,特地在成都轉機,就為了去看看陳老師。那天,陳老師穿了一件暗紅色有花紋的T恤,臉色紅潤,狀態(tài)還不錯。可沒多久,10月,陳老師回了西寧,住進了省藏醫(yī)院調養(yǎng)。托西寧的好友西然替我去看看陳老師,西然欣然,說陳老師是他們藏族學者都非常認可和尊敬的大學者,在西寧有什么事情他愿意效勞。我自豪地告訴他,我和國內外藏學家、收藏家、包括世界著名博物館館長聊天時,提及陳老師,對方都會肅然起敬。人品和學術都到達如此高度的大德,人間鳳毛麟角,我能遇見并得到垂愛,真真是莫大的福氣。
心碎的美好
2021年,疫情依舊,我還是三天兩頭問候陳老師,但不管怎么問,他也只是平靜地說現狀和理性闡述病癥,從不說他的痛苦,卻還隔三岔五給我分享他喜歡的資訊。4月開始,他右下腦到左腦的血管堵塞幾乎梗死,在邛崍做了心血管支架搭橋;6月,到了北京301醫(yī)院。那時我正好在香格里拉幫《西藏人文地理》雜志做采訪,還特地請總編嘉措啦幫忙聯系了拉薩的丹增醫(yī)生——一位醫(yī)術了得的藏醫(yī)名醫(yī),說好等陳老師回成都后去找丹增醫(yī)生瞧瞧病。采訪一結束,我便趕回了北京去看望陳老師,疫情原因不能進病房探視,在301醫(yī)院的院子里,我見到了輪椅上的陳老師。蹲下身,挽著老師瘦弱的手臂,請前來探望的張超音老師給我們照了合影。第二天,陳老師還特地找我要了那兩張照片,其中有一張,陳老師側過頭慈愛地看著我。我的心,碎成一片一片的。
11月底,我突然收到姜姐的信息,問我昆明的天氣怎么樣,說陳老師狀況很不好,覺得邛崍?zhí)珴窭淞耍胝覀€暖和的地方調養(yǎng)一下。那時,昆明的白天最高溫度還有20度左右,幾乎天天有太陽,我認為是個很舒服的地方。開心地說你們來吧!不需要去別處租房,正好我有一套待售的空房,全屋都裝了地暖,生活必需品都有,想住多久都可以……語音信息剛過去,陳老師的電話就打來了,聲音虛弱但是喜悅:“有地暖就安逸了,好的,就去昆明,就住你那兒?!蔽遗d奮得手舞足蹈,趕緊列了家具、生活必需品清單。其實,那房子里空空如也,所有家具都搬走了。但是,陳老師要來,那是天大的喜訊,我馬上為他們置辦一切!
接下來的三天,云南的好朋友都來幫忙了,花姐幫我購置了床、衣架;我們去買了所有廚具和全套床品,擔心陳老師冷,還多加了一床電熱毯;趙麟送來了沙發(fā)、書桌、餐桌椅;我又把花園打理了一番;拿了許多食物來放到櫥柜里;找工人來裝好窗簾、做保潔;打開地暖烤屋子……做完這一切的那天晚上,我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客廳里,關上燈,回想起了2019年元旦。那時我還住在這里,周姐來看我,她翹著腳躺在暖烘烘的地板上,撥通了陳老師的手機,開免提,我們三人聊了一個多小時,她說阿丹這里可真好,陳老師你也搬來昆明吧!等我退休了也來,我們做鄰居,還可以一起搞課題,有空再做做田野……我在一旁樂開了花?;叵肽且荒?,竟自在黑暗中傻笑了起來,那可能真是我最期盼的美好了。
最后一次相聚
就在這時,收到陳老師的信息:“我們明天一早開車出發(fā),傍晚能到?!?/p>
睡了個好覺。第二天早上9點收到信息:“我們到了攀枝花,大概下午兩點可以到?!痹趺磿@么快?800多公里呢!心里覺得奇怪。但是隨著陳老師越來越近,我也越來越興奮。兩點還沒到,我就在小區(qū)門口看見了他們,姜姐開著一輛白色的suv,陳老師在副駕上半躺著。幫陳老師下車時,我才發(fā)現他臉色蒼白,面部水腫,極度虛弱。原來他們凌晨兩點就從邛崍出發(fā)了,開了一個通宵,所以才中午兩點就到了。陳老師已經不能自己下車行走,姜姐從后備箱拿下了輪椅擺好,將陳老師抱到椅子上,進了家再將他抱到床上,蓋好被子,陳老師就睡了。關上門,在客廳幫姜姐收拾,我強忍眼淚,陳老師現在的狀態(tài),比哪一次都要虛弱。姜姐說,這兩個月來都是這樣。我說你們?yōu)槭裁匆胍钩霭l(fā)??!姜姐說我是個急性子,決定了的事就想馬上做,晚上就睡不著,所以干脆出發(fā),路上陳老師怕我疲勞,也不敢睡,一直撐著和我說話……想起來之前陳老師給我的信息:“為了照顧我,你姜姐也真的很辛苦……”是的,這些年多虧有姜姐,陪著倍受病痛折磨的陳老師。
接下來的幾天,陳老師一直覺得冷,房間地暖開到30度,我和姜姐都穿短袖了,陳老師穿著厚衣服、蓋著毛毯,半躺在沙發(fā)上,還是喊冷。我摸摸他的手,果然是冰涼的,“我給您捂捂吧!”握著陳老師枯瘦的手,涼氣幽幽,10分鐘過去了,沒有一絲絲溫熱,我心暗自悲涼。晚上回去默默流淚——老師身上的能量已經耗盡了。
2021年11月底,陳慶英老師在滇池大壩,這是他的最后一次昆明行。陳丹 攝
修養(yǎng)了兩天,陳老師狀態(tài)稍好,姜姐推著他出來在小區(qū)里曬太陽、還去了翠湖。我們一起去了滇池大壩,正值海鷗最多的時候,成片的紅嘴鷗,展開潔白翅膀,密密匝匝地掠過頭頂,陳老師開懷地笑了。
那天晚上,姜姐做了幾個菜,我倆斟上酒,給陳老師倒了杯茶,大家甚是開心。我和陳老師聊了很多,我們一起在藏研中心共事時的那些人那些事、共同的朋友、還有一些學術問題。我驚異于陳老師超強的記憶力,他記得幾乎所有的人物、時間、地點,能講述完整的事件過程及細節(jié)。聊起當時我在藏研的困窘,我問陳老師,為什么流言滿天,您卻信我?陳老師笑了:“我知道那些虛張聲勢,也能看出你的品質?!蔽腋袆拥綔I目,也欽佩陳老師的睿智。如果當時那些波折和苦難是為了換來這樣一位親人般的老師,我無憾。
第五天,由于陳老師極度體寒,在昆明還是覺得冷,他們提出來想再往暖和的地方遷。我?guī)退麄兟撓盗巳齺喌幕勖簦勖羰俏以诓梺喼拚搲ぷ鲿r的同事,她也曾經參與過我后來做的公益項目,非常貼心和干練,她和爸媽在三亞開了民宿,把陳老師托付給她,我非常放心。在機場和陳老師道別的時候,我蹲在輪椅邊拉著他的手,眼淚不爭氣地涌出來,因為心里特別的害怕,害怕分離,不知何時能再見。
照亮我生命的那束光,滅了
海南氣候好,人也舒服,姜姐發(fā)來視頻,陳老師的狀態(tài)很好,脫下了厚重的冬裝,臉上的浮腫也消退了,在陽光和微風中微笑著。但是半個月后,姜姐的母親病重,他們又匆忙趕回了邛崍。慧敏著急地給我發(fā)信息,說旅途勞頓對老師身體不好,我重重地嘆一口氣,姜姐肯定也左右為難,這真是很無奈的事情。
春節(jié),我到了三亞見到慧敏,我們還給陳老師發(fā)去了合影和問候,感覺一切正常。在此起彼伏的疫情下,由于我到處出差跑了好幾個城市,不敢馬上去看望陳老師,三月底回到昆明,打算居家一段確定安全了,再去邛崍。4月8號,發(fā)去問候信息,沒有收到回復,有點納悶,想著過兩天再發(fā)。沒想到,一點預感也沒有,4月11號,噩耗傳來,陳老師心臟驟停。聽著小華在電話那端哭泣的聲音,我的電話掉落……沒有去撿,呆住,從胸腔涌上來一團血腥,卡在喉嚨,癱倒在沙發(fā)上,蜷成一團,渾身顫抖。
難以接受,這十多年來,陳老師如同我溫暖寬厚的家人,任何時候只要一通電話,都會聽到那溫和的聲音、睿智的語言,腦海里就會投射出那謙和的微笑……從今天開始,這些不會再有了,一切成為記憶。
作為血肉之軀,都只有一種歸途。我知道,這兩年陳老師深受病痛的折磨,我們看著心疼,但他的苦沒人能代替,如今他離去,肉身不會再拖累他了。老師的思想、德行、學問影響了很多人,他留下的等身巨著,為后來人的藏學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。他是一位旗幟性人物,將永遠豎立在中國藏學界。
想寫的太多太多,和陳老師每一個交往的點滴,都伴隨著一種讓人心安的溫暖,他人品的寬厚儒雅和學問的精深廣博,讓每一位接觸過他的人都贊嘆有加。愛有多深,痛就有多切,這篇文章我寫了近十天,只要一回憶,就會經歷一個溫馨和悲傷交替的過程,最后忍不住哭泣。那束曾經照亮我生命的光,滅了;我心深處那個最踏實最溫暖的港灣,沒了;我最敬重最親愛的老師,飛走了。
陳老師,我知道您會在天國回望我的悲喜,也會成為我永不磨滅的記憶。深深地感恩,感恩這十多年來您對我的幫助,感恩您給我的父親般的溫暖,感恩今生——有幸能與您相遇。(中國西藏網 特約撰稿人/陳丹)
圖為2021年12月作者與陳慶英老師在昆明滇池合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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