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“真淳”
作者:鄭培凱
陶淵明的詩,澹遠蘊藉,意味深長,乍看平平無奇,細品才知道其中蘊含了多少人生體會,從五色繽紛的世局脫身而出,在平淡日常之中,體悟生命的意義。讀《歸去來兮辭》與《五柳先生傳》,你可以想見,其人清高爽朗,不染世塵,甘于粗糲濁酒的生活,還能保持恬靜自得的心境。他寫了二十首《飲酒詩》,其中第五首說:“結(jié)廬在人境,而無車馬喧。問君何能爾?心遠地自偏。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。山氣日夕佳,飛鳥相與還。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?!彼f的“真意”,其實就是一種生活美學,是簡約淡雅的生命體會,只要心中能夠“放下”,精神就得到解脫,可以和光同塵,與自然大化共流轉(zhuǎn)。
這種“真意”,葆有童稚的天真,在不忮不求的狀態(tài)里體會生命的質(zhì)樸樂趣。但是,這不是童蒙未開的幼稚無知心態(tài),而是經(jīng)歷了現(xiàn)實的侵逼壓迫與人生的際遇蹉跎,以慧劍斬斷名利塵緣之后,體悟的光風霽月之境。說也說不清楚,也不必說,“欲辨已忘言”。
元好問的《論詩三十首》其四,說陶淵明:“一語天然萬古新,豪華落盡見真淳。南窗白日羲皇上,未害淵明是晉人。”“豪華落盡”說得好,也就是經(jīng)歷過世間的繁華紛擾,見識過榮華富貴中的蠅營狗茍,做出了人生的抉擇,回歸到“真淳”的心靈狀態(tài)。這是曾經(jīng)滄海,還能在一粒水珠中見到生命光輝的心靈升華,與禪宗說的“看山是山,看山不是山,看山又是山”是一個道理,只是說得不那么玄妙,以具體的人生經(jīng)歷來解說,比較容易領(lǐng)悟。弘一法師一生的際遇與抉擇,也是在闡釋對生命意義的體悟,最后說出“華枝春滿,天心月圓”,到圓寂之時只感到“悲欣交集”。
古人從體悟生命意義中,發(fā)現(xiàn)質(zhì)樸的審美境界,經(jīng)常以“洗凈鉛華”為比喻,舉出不假修飾的真淳才能歷久常新,展現(xiàn)純粹而雋永的美麗。《易經(jīng)·賁卦》的六爻,就涉及“豪華落盡”與“洗凈鉛華”的審美認識,清楚顯示先秦時期的古人對文飾采取非常有趣的辯證看法,是先有文飾,再超越文飾,才能達到崇尚質(zhì)樸的至美境界。
賁卦的“賁”字,按照《說文》,本義是飾,可以引申為文飾。卦辭是:“賁,亨。小利有攸往。”什么意思呢?程頤的《周易程氏傳》說:“物有飾而后能亨,故曰‘無本不立,無文不行?!袑嵍语棧瑒t可以亨矣?!边@里暗指文明發(fā)展的進程,有賴于文飾,有文化的實質(zhì),再加上文飾,才有所提升。這也呼應(yīng)了孔子說的“言之無文,行之不遠”。賁卦的彖辭的解釋,引申到天文與人文,說:“觀乎天文,以察時變;關(guān)乎人文,以化成天下?!币簿褪俏拿餍枰揎?,需要繽紛的文飾,才能多姿多彩。
然而,文飾太過,五色令人目盲,會使人迷亂,在追求繁華繽紛之中,難以辨別美丑,甚至以雜多紛亂為好,顛倒黑白,以丑為美。所以,賁卦在展示六爻的時候,就一層一層,由低到高,告訴我們,文飾的過程不可以奢侈僭越,不能任性胡為?!百S如,皤如,白馬翰如”,強調(diào)的是素白之色,白馬奔馳象征了追求美好至高境界?!鞍踪S,無咎”,更是清清楚楚地點明,文飾到最高境界,應(yīng)該是素白無華的。王弼《周易注》就說:“處飾之終,飾終反素,故任其質(zhì)素,不勞文飾,而無咎也?!边@與孔子所說的“繪事后素”是一個意思。可見,中國人對“豪華落盡見真淳”審美境界的推崇,自古有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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