禮典儀式與《堯典》的文本結構
【青年學者論壇】
作者:傅博(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)
《堯典》在《尚書》中的地位是獨特的,它包含了古老的歷史信息,但又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歷史文獻,是綜合上古傳說、信仰與儀式等材料創(chuàng)作而成的。古史茫茫,遠古宏大的禮典作為儀式性結構憑借不斷舉行和展演,成為文化記憶傳承下來,《堯典》即是以禮典儀式作為文本單元漸次展開的一篇經(jīng)典文獻。
一
上古時期,祭政合一,政治首腦也是神權領袖,在《堯典》的書寫中,被后世視為圣王的堯與舜,分別主持了一系列的禮典儀式。在開篇總寫了帝堯的至偉功德之后,首先是帝堯分命羲氏與和氏的觀象授時禮典。古王國領袖掌握天文歷法知識,既是對權力的壟斷,也可用以指導人民的生活,司馬遷在《史記·天官書》中說:“自初生民以來,世主曷嘗不歷日月星辰?”隨時代發(fā)展,具體的天文觀測逐漸有專門的官署和官員負責,但始終掌握在官方?!洞笱拧れ`臺》有“經(jīng)始靈臺,經(jīng)之營之,庶民攻之,不日成之”的詩句,孔穎達《疏》引《異議》《公羊》說云:“天子有靈臺以觀天文……諸侯卑,不得觀天文,無靈臺?!膘`臺是一座只有最高統(tǒng)治者才有資格建造和使用的具有觀測天象功能的神圣建筑。江曉原先生認為,《靈臺》一詩表現(xiàn)的應是當周人實力初具規(guī)模,文王營建通天神壇,已經(jīng)有挑戰(zhàn)商王權威之意。(《上古天文考》)可見,如果掌握了天文觀測與解釋的權力,政權就具有了合法性?!秷虻洹分械牡谝粋€禮典儀式,是堯分命羲氏、和氏以授時:
分命羲仲,宅嵎夷,曰旸谷。寅賓出日,平秩東作。日中,星鳥,以殷仲春。厥民析,鳥獸孳尾。申命羲叔,宅南交。平秩南訛,敬致。日永,星火,以正仲夏。厥民因,鳥獸希革。
分命和仲,宅西,曰昧谷。寅餞納日,平秩西成。宵中,星虛,以殷仲秋。厥民夷,鳥獸毛毨。申命和叔,宅朔方,曰幽都。平在朔易。日短,星昴,以正仲冬。厥民隩,鳥獸氄毛。
這一段書寫與甲骨文四方風有明顯的淵源,此外,何駑先生根據(jù)陶寺遺址的地中方位以及圭尺的尺寸,進行實測,推測出陶寺文化“四表”可能的實測地。(《怎探古人何所思》)這兩方面都可謂是此段文字史實的素地,以之為基礎,《堯典》作者拓展出更加豐富的文化意義,不僅有神圣儀式的展示,如出日、入日之祭祀,也有四時人們的生活狀態(tài)及物候,綜合多維的信息構建了一個新的文化體系,一幅象征了上古圣王統(tǒng)攝空間與時間、人與自然的和諧圖景。
若將上引文段作為一個自足的結構考察,其微觀處也暗藏古老的儀式密碼。四個方位中,羲叔方面文例有異,只寫其宅南交,而沒有指出地名,對此舊注或以為有脫文,或以為是闕文相避,限于文獻缺乏,無法落實。聯(lián)系考古資料,可以提供另一種觀照角度,濮陽西水坡仰韶大墓遺址的45號墓中,身份應為神權領袖的尸骸周圍,北、東、西三個方位,分別有殉人骸骨,但墓主人頭頂以上也就是代表南方的殉人是缺失的,而在與其相隔兩組遺跡的更南端的31號墓中,是一位少年的尸骨。根據(jù)馮時先生的研究,四組遺跡的布置顯示出一幅部落神權領袖死后靈魂升天的示意圖,45號墓南方的圓形墓邊象征天位,墓主靈魂由此升天,其身邊的三個殉人與南方的殉人,代表著分至四神,如果象征夏至神的少年位于墓主頭頂上方,則阻礙了其升天之通道,所以,代表夏至神的殉人被設置在了核心遺址的南方,他同時指出,《堯典》中關于帝堯分設四方之官唯獨南方有缺文,即與西水坡45號墓表現(xiàn)出來的上古時期的信仰有關。(《文明以止》)遠古葬儀同樣屬于神圣的儀式,我們驚嘆于久遠的儀式結構竟然可以通過文本結構實現(xiàn)如此精確的再現(xiàn),用文化記憶的觀點來看,文明的許多方面確實可以通過不涉及文字的方式傳承下去。
二
堯在完成對舜的考察之后,禪位于舜,舉行禪位儀式:
正月上日,受終于文祖。在璿璣玉衡,以齊七政。肆類于上帝,禋于六宗,望于山川,遍于群神。
文祖為舉行儀式的神圣場所,“在璿璣玉衡”對應《堯典》前文的“歷象日月星辰”,賦予舜對天象進行解釋的權力,類于上帝的一系列儀式,也是為了確證上天與神明對舜繼堯而為領袖的合法性的認可?!墩撜Z·堯曰》篇中有“堯曰:‘咨!爾舜,天之歷數(shù)在爾躬……’”的記載,孔門以“書”篇為教材,這個內(nèi)容很可能也來源于“書”類文獻,同樣可見堯與舜之間關于天文解釋權力的轉移。此后,舜便開始了其在帝堯去世之前這段時間的攝政工作,接下來一個重要儀式是對四方的巡守:
歲二月東巡守,至于岱宗,柴。望秩于山川,肆覲東后。協(xié)時月正日,同律度量衡。修五禮五玉、三帛二生一死贄。如五器,卒乃復。
五月南巡守,至于南岳,如岱禮。
八月西巡守,至于西岳,如初。
十有一月朔巡守,至于北岳,如西禮。歸,格于藝祖,用特。
舜向四個方向進行巡守,都是至于四岳,《公羊傳·隱公八年》記“天子有事于泰山,諸侯皆從泰山之下”,何休《解詁》謂:“有事者,巡守祭天告至之禮也?!跽咚员匮彩卣?,天下雖平,自不親見,猶恐遠方獨有不得其所,故三年一使三公絀陟,五年親自巡守?!嗖豢蓢粒艘姙闊_,故至四岳,足以知四方之政而已。”可見舜的巡守是一種儀式性的敘寫。實際上,在商代,就可能存在到達方國的類似巡守的活動,如日本學者白川靜根據(jù)卜辭的記載認為,商人向邊境之國派遣祭祀之官去主持該國的祭祀,同時通過觀察方國對于祭祀是否嚴肅來判斷其對商王是否忠心。(《甲骨文的世界》)
《堯典》一文大致包含觀象授時、帝位禪讓、四方巡守、分官設職和詩樂教化等五大禮典儀式,其時間和空間都是神圣的,對應堯的觀象授時和舜的巡守四方。伊利亞德認為對神圣時間和神圣空間的體驗,揭示了人們對于與一種原初狀態(tài)合一的渴望,而諸神和神話祖先正是在這個原初狀態(tài)中創(chuàng)造世界和組織世界。(《神圣與世俗》)《堯典》所體現(xiàn)的是后世對于那個神圣年代的懷想,其文述中有作,所保留的古老信息屬于“述”的范疇,演繹與創(chuàng)造則屬于“作”的范疇,最終形成了一篇包含遠古儀式、傳說和民俗材料的綜合性文學形式,一篇守望遠古文明的經(jīng)典,在文體上,近于斯科爾斯等所論的“史詩綜合體”。(《敘事的本質》)《堯典》在《尚書》中位列首篇,不僅在于其所述具有文明奠基意義,而且在于其創(chuàng)作格局最為宏大與開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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