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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他們的愛并不盲目

      發(fā)布時間:2022-10-12 11:02:00來源: 中國青年報

        女兒誕生的那個深夜,蔡聰偷偷戳了戳她的臉。初為人父,他看不見孩子,但感受到了嬰兒面頰的柔軟。

        剛剛經(jīng)歷了陣痛和分娩的肖佳則是通過聲音認識女兒的?!靶〖一锏奶淇藓軠厝?。”她驕傲地想,“果然是我的寶貝,真可愛?!?/p>

        蔡聰和肖佳是一對視障夫婦,女兒出生前,他們拒絕了胎兒基因篩查。

        幸運的是,蔡孟熙擁有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。她什么都想看,繪本、動畫片、闖進帳篷的小蟲和上學(xué)路上的風景,她用白紙貼圣誕老人的胡子,拿3種不同深淺的綠色畫樹葉。

        今年9月,蔡孟熙開始讀小學(xué),蔡聰讀博?!拔覀兌际且荒昙墝W(xué)生?!备赣H對女兒說。他10歲確診青光眼,視力跌得很快。總有人說“這孩子可惜了”,但蔡聰讀書、創(chuàng)業(yè)、做公益、運營視障者的媒體平臺,備考兩年博士“上岸”,成為中國社會科學(xué)院大學(xué)首位視障博士新生。肖佳也沒有徹底圍著孩子轉(zhuǎn),她有自己的美妝事業(yè),追求“不被人定義”的美。

        人生中的很多可能,他們都不愿錯過,包括成為父親與母親。但在做了這個決定后,他們還要跨過很多關(guān)卡。

        我國約有視障人士1730萬,不是每個人都會組建家庭。肖佳說,一些視障女性,其實不是自愿嫁人或生育,只是“以女性身體的屬性,被(家人)分配的”,嫁給那些“條件差、找不到老婆的人”。

        蔡聰和肖佳是幸運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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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2015年1月,蔡聰和肖佳結(jié)婚了。他們開始被頻繁問及: “看不見的人,能不能生孩子?能不能帶好孩子?帶出問題怎么辦?孩子將來長大,會不會不健康?”有的問題更加尖銳,比如“殘障人士生孩子,是不是對孩子的不負責任”。

        在蔡聰看來,作好準備,對一段親密關(guān)系、一個新生命負責才是關(guān)鍵,無關(guān)“殘障”。一結(jié)婚,他和妻子就戒酒、不吃燒烤、補充營養(yǎng),向別的視障父母學(xué)習生育經(jīng)驗。

        那時,肖佳在一家公益組織做志愿者項目管理。備孕幾個月后,有一天,她穿著小禮服和高跟鞋,在活動現(xiàn)場感到頭暈?zāi)垦?。她買來驗孕試紙,請女同事幫忙看,結(jié)果是“已孕”。

        肖佳看不到自己外形的變化,但劇烈的孕吐和肚子的隆起提醒著,她將要成為一名母親。產(chǎn)檢做B超檢測,肖佳聽到了“特別快”的胎心,一下子覺得生命無比真實。她至今記得第一次感覺到胎動的時刻,“像肚子里有小魚在吐氣泡”。

        一向愛美的肖佳,穿上了“一看就是個孕婦”的衣服,想在公共場所保護好孩子。冬天她裹得厚,下班一個人擠公交時,她怕人看不出肚子,刻意用手護著。一次,車上人太多,肖佳被擠了一下。她著急地說:“你別擠,我懷孕了。”

        她和丈夫?qū)⒆映錆M想象,“眼睛一定要像爸爸,眉毛、臉型要像媽媽”,連腳趾甲都被琢磨好了,“得翹著長,不容易得甲溝炎”。

        然而,當產(chǎn)檢醫(yī)生建議這對夫妻趕緊做基因檢測、以防“孩子也看不見”時,他們拒絕了。研究數(shù)據(jù)表明,人體中有近400個基因可遺傳導(dǎo)致眼病,遺傳性眼病有近580種。實際上,在我國,遺傳性眼病發(fā)病風險率在4%左右。

        懷孕五六個月時,通過一堂免費的英語課,肖佳接觸到一位70多歲的外籍視障志愿者。肖佳問他,“你的眼病是母親遺傳,你有沒有恨過她”。對方反問肖佳“為什么”。他受到母親影響,才從事公益事業(yè),并且,一直為母親“感到驕傲”。

        肖佳內(nèi)心釋然了一些。而在蔡聰看來,殘障兒童一樣有活著的權(quán)利。他和妻子沒想過孩子長成“社會標準期待的樣子”,只想讓孩子成為他自己。

        “這是一個新的生命,我們參與一個新的生命的成長,就夠了。”蔡聰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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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蔡孟熙和母親同一天生日,她健康、活潑,雙眼有父母的輪廓,卻沒有他們的遺憾。

        總有人夸她“長得真好看”,蔡孟熙會眨巴著大眼睛,非常得意地說,“我就是取了我爸我媽身上所有的優(yōu)點”。她還格外開朗——家里來了客人,她會倒立、轉(zhuǎn)圈,求著人家在畫板上畫畫。

        肖佳想努力做好母親。第一次抱孩子,嬰兒沒有支撐力的頭從她的肘縫往下掉,她“急得要死”。母乳對不準孩子的嘴巴,她學(xué)會了一只手摸寶寶的臉,一只手喂。如今,肖佳當時的崩潰已經(jīng)變成了一句玩笑,“感覺寶寶整個人只剩一張嘴”。房間夜里不開燈,“反正也看不見”,夫妻倆靠聽哭聲辨別孩子的需要。

        在夜晚安靜的時刻,肖佳會在一片黑暗中,傾聽寶寶的呼吸聲。打呼嚕可能意味著鼻塞,棉簽進不去嬰兒的鼻孔,蔡聰曾用嘴巴把女兒的鼻涕吸出來。

        蔡孟熙5歲以前,她的祖母放心不下,一直陪在她身邊。蔡聰會趁母親出門買菜時,偷偷練習換尿不濕。肖佳則會和婆婆爭取“自己抱孩子出門”的機會。夫妻倆曾嘗試一家三口出門,肖佳抱著孩子,蔡聰跟著一起溜達。

       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,他們都在努力換取老人的信任,目的是讓老人“放手”。

        有一次,肖佳趁婆婆不在,帶孩子下樓玩耍。因為要抱孩子,她沒有拿盲杖,一步一步挪下臺階,十幾個臺階,挪了十來分鐘。成功抵達的那一刻,蔡孟熙突然笑出聲來——原來是迎面走來的鄰居阿姨向她打招呼。

        肖佳忽然意識到,蔡孟熙已經(jīng)變成自己的另一雙“眼睛”。“她會跟大家打招呼,也能在遇到危險時提醒我?!?/p>

        肖佳組建了一個視障女性交流微信群,成員的年齡范圍是20-50歲,如今已有190多人,大家經(jīng)常在群里談?wù)摕篮徒?jīng)驗。肖佳一會不看手機,群消息就能堆幾百條。有人想和視障男友逃出家門結(jié)婚,但身份證被家里扣著;有人費勁兒網(wǎng)購了月餅,卻被婆婆、老公說“亂花錢”“狗都不吃”;有人當了母親,但只能充當奶媽的角色,婆婆不讓她抱孩子、跟孩子一起睡覺,怕她“把孩子壓死了”。

        沖奶粉、換尿不濕、帶孩子上醫(yī)院——明眼人能做到的事,對她們來說很困難。隨便一道關(guān)卡,就可能絆倒一個母親。她們在群里互相交流學(xué)習,比如在醫(yī)院向?qū)пt(yī)尋求幫助,規(guī)避無障礙設(shè)施不完善的麻煩;拿膠布貼在水杯刻度處,給孩子沖適當劑量的奶粉;利用有語音播報的智能溫度計,給發(fā)燒的孩子量體溫。

        有些人順利過關(guān),另一些則被攔在了某個環(huán)節(jié)。

        蔡孟熙慢慢長大,祖母越來越少插手。因為身體原因,老人去年回到湖北老家休養(yǎng),“把家留給他們一家三口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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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如今,都是蔡孟熙領(lǐng)著父母出門。她會提醒他們拿盲杖,會提示路上的臺階、坑洼。蔡聰跟女兒開玩笑說:“你就是我的導(dǎo)盲犬?!庇袝r候,蔡孟熙在路上走神兒,蔡聰就調(diào)侃她:“你工作一點都不專注!”

        他看不見女兒的個頭,卻能通過其他方式感受到孩子的成長。比如把女兒抱起來,能感覺她變長了,變重了;比如發(fā)現(xiàn)女兒學(xué)會收拾房間、給沙發(fā)上小憩的媽媽蓋被子。

        家里貼滿了蔡孟熙的畫,有挺拔的大樹、青花瓷碗里的拉面、五彩的兔子。

        給媽媽“看”自己的畫時,蔡孟熙會抓起母親的手指,撫摸畫面的紋路,同時解說“這個地方畫了一個太陽,這里畫了個房子”。她說得很細,包括房子是什么顏色,用蠟筆還是水彩筆涂的,還有卡通女孩頭上戴著綴滿小珠子的發(fā)飾,梳著牛角形狀的發(fā)髻。有時,為了說得更生動,她還會用手指在母親手臂上劃動。

        肖佳記得,女兒3歲大時,就會主動用他們都能理解的方式交流。蔡孟熙從來不會說,“媽媽你看”,而是會拉她的手,去輕輕觸摸,“這是我搭的積木”。

        對蔡孟熙來說,有一對看不見的爸爸媽媽沒有什么大不了。爸爸雖然不能和她一起踢球,但可以拿讀屏軟件給她講故事,陪她在家里又跑又鬧。媽媽雖然不能騎電瓶車送她去學(xué)跳舞,但能一起享受沿途風景的美好。她自己喜歡繪畫,“用眼睛給路上的花拍照”,用大腦存檔,回到家就畫下一朵花。

        蔡聰知道,大部分殘障者家長,包括家里的老人,對孩子提到“殘疾”非常敏感,連帶著影響了孩子的觀念。有的小孩長大結(jié)婚后,不讓視障父母參加婚禮,覺得很丟臉。每次,蔡聰拖家?guī)Э诨氐嚼霞?,總有長輩教育蔡孟熙:“爸爸媽媽看不見,你要多承擔一點?!?/p>

        不光是家人,有路人遇見拄著盲杖的肖佳和跑得很快的蔡孟熙,也會逮住孩子說,怎么能讓媽媽一個人走。肖佳知道那是好意,但她覺得自己可以行走,不需要孩子帶。夫妻倆需要反復(fù)對抗人們固有的觀念,對女兒說:“沒關(guān)系,你別被干擾,愿意帶就帶,不想帶就不帶,想自己亂跑也無所謂?!?/p>

        比起教女兒放開手,他們更擔心自己放不了手,“尊重孩子的天性,父母就得跟自己戰(zhàn)斗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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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有一天早上,蔡孟熙忽然有了“打扮”的意識,要自己搭配服裝,從那天起,穿衣服的事,肖佳就讓女兒自己作決定。下雪天,蔡孟熙非要穿網(wǎng)眼運動鞋去上幼兒園,她也不干預(yù)。那天,肖佳沒問孩子冷不冷,蔡孟熙也沒再提這事,只是不穿單鞋了。夏天,蔡孟熙想穿一套厚實的漢服裙,一雙大靴子,后來她“熱昏了”,再也沒這么干過。

        “這些小錯的結(jié)果是可控的?!毙ぜ驯硎?,她和丈夫想讓女兒擁有感受自然結(jié)果的權(quán)利,不想強制她、控制她。

        蔡孟熙還是習慣性地問爸爸,我可不可以吃3個果凍?可不可以現(xiàn)在就看電視?問得多了,蔡聰就會告訴女兒:“你不要老問我啦!你都這么大了,我也不想老是給你的人生作判斷。我告訴你標準,你要自己去琢磨?!?/p>

        另一些“標準”,則常常讓這對夫妻感到焦慮。肖佳說,看得見的家長,走在路上就可以教孩子認招牌上的字,從垃圾分類示意圖,到公交站牌,再到零食包裝,一個個地教,比如“大,白,兔”。但視障父母做不到這一點。

        蔡聰也試過“雞娃”,買來識字卡。但沒有家長對著卡片上的畫面引導(dǎo),孩子很難產(chǎn)生興趣。偶爾孩子感興趣,他又不能馬上告知卡上的字是什么。識字卡最終被丟到一邊。肖佳最初嘗試使用過很多閱讀工具,都滿足不了女兒的閱讀需求,更別說什么親子閱讀繪本。

        蔡聰開始放棄這些“標準”。他也熟悉4個雙視障家庭,都有孩子。他覺得這些家庭充滿愛與快樂,是人們的認知框架,讓“幸福”只有一套標準。

        “發(fā)展親子關(guān)系的話,為什么一定要糾結(jié)(讀繪本)這件事情,為什么不讀繪本,我和孩子的人生就不完整了呢?”

        堅定的蔡聰夫婦,也有“撞墻”的時候。

        有一天,幼兒園老師讓家長下載某App,預(yù)約時間給孩子打疫苗。因為需要完成免疫的小朋友太多,學(xué)生可以進入優(yōu)先通道分批次預(yù)約,不接受現(xiàn)場掛號。

        肖佳馬上下載了那個App,但因為無障礙設(shè)計不完善,她怎么也注冊不了賬號。預(yù)約過期作廢,肖佳急得抓著手機在房間里轉(zhuǎn)悠,滿頭是汗。她對那個場景記憶猶新,自己崩潰了,一屁股坐在冰涼的瓷磚上。

        小學(xué)臨近開學(xué),學(xué)校通知,要去指定的郵箱下載入學(xué)指南,夫妻倆發(fā)現(xiàn),郵箱的“無障礙”做得更差,根本無法登錄。肖佳不得不到處求助,找到文件,卻發(fā)現(xiàn)“文本”被美化成了“圖片”。她不認輸,想靠軟件提取圖片文字,格式又出現(xiàn)問題,讀屏軟件只能讀出毫無邏輯的文字。最終,她還是把文件發(fā)給了明眼人朋友,這才了解到內(nèi)容。

        此外,只能本人填單子的銀行業(yè)務(wù)、圖片形式的“參考書目”、做成圖片的“課表”、需要家長輔導(dǎo)的手抄報作業(yè)等,都會給他們帶來麻煩。蔡聰策劃了殘障者推動“大廠”信息無障礙和包容性設(shè)計的活動,也不斷呼吁一套適合“融合”的教材出版,希望能改善特殊家庭的育兒現(xiàn)狀。

        這些客觀存在的困難還可以想辦法解決,人們的觀念則是更難撼動的障礙。蔡孟熙剛出生時,夫妻倆租房子,房東因為他們“看不見”,租得很不情愿,最后松口時,還讓他們簽了免責聲明:無論在房間發(fā)生任何事情,都跟房東沒有關(guān)系。

        類似的事情,蔡聰?shù)囊曊贤略谧夥繒r也遇到過。拒絕的理由千奇百怪,“怕盲人在洗澡時被電死”“盲人看不見沒辦法簽字”等。還有一個房主說,“這屋子以后要給自家孩子當婚房,不能租給你們,晦氣”。

        蔡聰和肖佳有足夠的自信,自己不會被社會的刻板印象影響,卻不能不擔心孩子——學(xué)校里的老師、同學(xué),會不會因為他們是殘障群體,對蔡孟熙另眼相待。

        肖佳選擇主動出擊。她經(jīng)常接送女兒往返幼兒園,出現(xiàn)在她的同學(xué)面前?!傲私庖院螅姇俸芏唷?。幼兒園排演三只小豬,每個家長都參與,肖佳領(lǐng)了“旁白”的任務(wù),還找來配樂?,F(xiàn)場氣氛熱烈,有小朋友好奇地問她:“阿姨,你拿的是什么東西?”肖佳說,“這是盲杖,可以伸縮,像魔法棒一樣。但你不能老玩它,要不然我就不能走路了。”

        9月的新學(xué)期,蔡孟熙對“上小學(xué)”表現(xiàn)得十分興奮。她交到了新朋友,中秋節(jié)在家待了幾天,就說“我好想上學(xué)”。有一天,蔡孟熙主動跟老師說,我爸爸媽媽都看不見。在肖佳看來,女兒之所以會這么說,是因為她覺得,這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特征。

        蔡孟熙就讀的小學(xué)就在家附近,走路五六分鐘。不久前的一天,肖佳照例送女兒過馬路,小家伙注意到有同學(xué)在爸爸的護送下上學(xué),突然特別豪邁地表示,(剩下的一段路)可以自己走,“也許她覺得這樣很光榮”。

        那一刻,肖佳內(nèi)心深處開始“作戰(zhàn)”。她想讓女兒試試,卻又遺憾,不能“偷偷地跟在她后面,盯著她進學(xué)?!?。

        這個時刻讓肖佳回想起當初。她14歲確診視網(wǎng)膜色素變性,20歲徹底失去視力。21歲時,她要一個人去北京。父親送她登上火車,“我理解了他的心情”。

        然后肖佳笑了,她選擇了放手,像她父親一樣。

        實習生 王子伊 來源:中國青年報

        中國青年報2022年10月12日06 版

      (責編:陳濛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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