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建欣苑居委會8個工作人員，4個人感染了，整個居委會被隔離了。

　　居委會沒有“停擺”，轉入線上工作。很多時候，他們一邊干著急，一邊被居民互助互救的故事感動。

　　一位居民需要血透治療，但離小區(qū)最近的上海市浦東醫(yī)院臨時轉型為定點醫(yī)院，暫停了其他醫(yī)療服務。被隔離的居委會黨支部書記杜小燕好不容易聯(lián)系上了近40公里外的上海楊思醫(yī)院可以收治，但鎮(zhèn)防控辦要求有人陪同，保證患者透析完后回到小區(qū)。

　　一名近70歲的居民自告奮勇。

　　后來，杜小燕才知道，急救車到醫(yī)院后，陪護者只能在外等待，外面商鋪都關了門，那位老人無處可去，就在門口等了5個多小時，回來沒說過一句抱怨的話。

　　這位70歲的老人默默地做了一天志愿者，至今小區(qū)也沒有幾個人說得上老人的名字。

　　這樣的志愿者在小區(qū)很多。

　　(一)

　　做志愿者難，黎青不止一次想放棄了。

　　4月9日，他幫小區(qū)居民團購了一波生活物資，晚上分發(fā)時卻出現(xiàn)了“搶購”，他在現(xiàn)場清點對賬、回答居民的各種問題，忙得腳不沾地。物資分發(fā)完后，賬單也對不上了，少了近900元。

　　還有人說難聽的話：“你會不會做呀，不會下去好啦”“現(xiàn)在才來，說話不算話的儂，餓死了你負責啊?！?/p>

　　“難做，難做?！彼锌?/p>

　　黎青清楚，在這段特殊的日子里，大家壓力都很大，生活也很不容易，但他還是希望，大家互相能多一些理解。

　　黎青所住的建欣苑小區(qū)，位于上海市浦東新區(qū)惠南鎮(zhèn)，2011年，上海市最大的市屬保障房基地“民樂大居”就規(guī)劃建設在鎮(zhèn)上。目前，建欣苑共有居民1237戶，大部分是從市區(qū)搬過來的動遷戶，以老年人為主。

　　志愿者周小堂記得，建欣苑剛封閉時的混亂大多是由缺少物資引起的。小區(qū)一開始組織過團購，但分量有限，無法滿足居民需求。一些流動攤販就拉著打包好的“蔬菜套餐”到小區(qū)門口販賣，居民大量涌向門口，隔著鐵欄詢問。

　　“蔬菜套餐”品質和種類都不盡如人意，一份78元的套餐只包括兩根茼蒿、一個大蒜、一根胡蘿卜、一小把小青菜和6個雞蛋，綠葉菜還大多蔫了。周小堂說，平時這些菜頂多30多元，現(xiàn)在貴了一倍。有人試圖還價，老板態(tài)度強硬“現(xiàn)在就這個價，后面估計還要漲”。

　　攤販根本不愁賣，一面包車的蔬菜兩三個小時就能銷售一空，居民雖然意見很大，但也要滿足胃的需求。一些拒絕購買的居民會向居委會、物業(yè)反映，希望他們能有解決辦法，一些居民甚至下樓開始以物易物，造成管理困難、感染風險增加。

　　后來，社區(qū)聯(lián)系上了附近的大潤發(fā)南匯店，鎮(zhèn)上安排了車輛進行配送，情況才稍有好轉。周小堂也是這時候加入團購志愿者隊伍的。

　　他本來只幫忙統(tǒng)計自己所在樓棟的團購信息，但居委會工作人員很快發(fā)現(xiàn)這個年輕人設計的統(tǒng)計表格清晰，需求表達明確，就請他當了小區(qū)的“團長”。有人調侃，“上海團長”是最近上海最“炙手可熱的人”，很多人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——找“團長”。

　　這段時間，周小堂的手機從早響到晚。居民求購物資、詢問價格、退換貨等都會在微信群里艾特他，有時他來不及回復，電話就會響起。時間久了，他看到手機屏幕亮起或是聽到振動聲，不自覺地手就會顫一下。

　　他幾乎每天都忙到凌晨才休息，平時做設計工作的他熬夜是常態(tài)，第二天能睡個好覺，可現(xiàn)在不行，1000多戶居民的“盤中餐”需求隨時會出現(xiàn)，他只能在睡覺時有意識的把手機放遠一些。

　　剛開始，各樓棟統(tǒng)計需求的形式各異，文字、圖片、單條消息等都往群里發(fā)，周小堂匯總時只能從聊天記錄里翻找，有的老人把需要的物資寫在紙上拍照給他，卻只拍了紙張的一半；有的不停更改自己的需求，一份物資來回更改數遍。小區(qū)里的一些年輕人看他實在忙不過來了，就主動加入幫他一起分擔。

　　27歲的凡闖記得，團菜第一天時，他眼睛幾乎沒離開過電腦，信息不停地跳出來，他來回記錄信息并核實，還要回復居民的一些問題，后來，他女朋友也加入幫他。

　　志愿者就是這樣一個拖一個進入的。

　　志愿者有時候會漏看消息，結果忘了記錄，發(fā)放物資時沒領到菜的居民、想退換貨的居民、嫌價格貴的居民就會三三兩兩把他們圍起來，“謾罵”的有，甩賬單的有，挑揀菜的也有?！澳X袋嗡嗡的，根本聽不清具體的內容”，凡闖說，那種情況下，解釋是沒什么用的，他們只能不斷道歉，“有的志愿者直接就哭了”。

　　69歲的張淑迎這段時間擔任建欣南苑西區(qū)的臨時黨支部書記。居委會的工作人員被隔離后，建欣苑以小區(qū)為單位成立了臨時黨支部，居民任支部書記，負責小區(qū)內各項事務的統(tǒng)籌與協(xié)調。

　　她遇到志愿者被“圍攻”的情況時會上去幫忙解圍，可也會承受不少冷嘲熱諷，“你們年紀這么大的應該下來”“你們?yōu)槭裁床还芪覀儯覀兗依餂]菜了、沒米了”……氣得這位老人直跺腳。

　　氣歸氣，第二天志愿者又冒出來了，該干啥干啥，很多事情也慢慢開始理順。

　　(二)

　　23歲的鄧日美有時不理解：“志愿者本身也是居民，我們應該是同一條戰(zhàn)線的，可是一些人把各種壓力直接發(fā)泄在了我們身上?！彼湍信笥褟垇喠家黄鹪谏虾５鲜磕岫燃俅骞ぷ?，他們都愛熱鬧，見到人總是笑，平時，有的游客也會把情緒發(fā)泄在他們身上，他們處理經驗豐富。做志愿者后，看到小伙伴受委屈，他們總是安慰的那一方。

　　初始的混亂后，志愿者們開始有針對性地改進工作。比如，為了減輕統(tǒng)計壓力，周小堂設計了統(tǒng)一的表格，根據實際需要不斷迭代更新，目前已更新了6個版本。為了滿足居民的不同需求，周小堂還試著聯(lián)系大潤發(fā)看能否提供更多商品。

　　大潤發(fā)店長王忠魁一開始是拒絕的。大潤發(fā)南匯店全店賣場面積在9000平方米左右，加上倉庫、辦公區(qū)域和停車場，總面積超過3萬平方米。正常情況下，南匯店有近260名員工維持經營，那幾天，因為疫情和封控的緣故，只有80多個人在崗。

　　浦東封控后，南匯店就成了惠南鎮(zhèn)的重點保障單位。主要是配合當地政府部門，為居民提供蔬菜、水果、肉品在內的生活物資套餐。

　　“當地很多小區(qū)被封控了，我們主要對接的就是社區(qū)居委的集中訂單，他們在我們這里統(tǒng)一采購米面油、肉蛋奶和蔬菜，然后派志愿者來提貨，居委再安排人到戶分發(fā)?！蓖踔铱f，最高峰時，大潤發(fā)留守員工一天要承擔5000份保障物資的供應，人手特別緊張。選擇供應套餐是因為能統(tǒng)一進貨、流水線挑揀，增加個性化采購就會成倍增加工作量。

　　周小堂向他承諾，清點商品、核對賬單等工作由小區(qū)志愿者來完成，來大潤發(fā)取貨時志愿者也跟車，這樣大量的核驗工作就能前置，解放大潤發(fā)工作人員的一部分工作。

　　溝通幾次后，在蔬菜、肉類套餐之外，超市給了他一個商品清單，包括牛奶、牙膏、米面副食品等，周小堂挑選了69個商品，然后把商品編號，用編號代替具體商品進行統(tǒng)計。

　　社區(qū)治理是大難題，居民構成復雜的動遷安置小區(qū)更是如此。物資漸漸豐富后，有的居民開始挑揀商品，退貨行為也慢慢發(fā)生了，常溫保存的商品還好說，但一些冷凍食品退換貨就會有風險，大潤發(fā)一度不愿意供應套餐之外的商品，這給周小堂的工作帶來很大困擾。

　　出現(xiàn)過錢物對不上的情況后，周小堂改進了收款方式，從到貨收款變成了下單收款，也和志愿者一起重新搭配團購禮包，比如“寶寶套餐”“家清日用套餐”等，盡量減少問題的發(fā)生。

　　在互助與自救中，建欣苑的物資問題逐漸得到了緩解。

　　(三)

　　老人是小區(qū)的重點保障對象。

　　上海是中國最早邁入老齡化社會的城市之一。公開信息顯示，2020年上海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約為533.49萬人，占總人口的36.1%。這其中，獨居老年人數達到了30.52萬，孤老人數為2.26萬人。

　　建欣苑沒有小區(qū)里精確的老年人口數據，2020年11月26日，小區(qū)才成立居委會，后來因為疫情原因，迄今還掛著“籌”字，沒正式“翻牌”，是個“準居委”。工作人員給出的數據是目前在35%左右，但居民的直觀感受是：“這個社區(qū)的大部分都是老年人”。

　　張淑迎告訴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，她們小區(qū)的居民大多是去年年底才搬進來的，彼此并不熟悉，她在接手相關工作后，就請各棟樓確定樓組長，然后統(tǒng)計每棟樓的孤老和獨居老人情況。她知道，老人需要被特殊關注。

　　大部分老人對智能手機的使用并不熟練，有些甚至連拍照等基礎功能都不會，但無論核酸檢測還是社區(qū)團購，都需要手機。年輕的志愿者會把使用教程視頻發(fā)到微信群，可收效甚微，最后只能反復上門手把手教。

　　新冠病毒易感人群中最脆弱的是老年人。小區(qū)的消殺由物業(yè)負責，為了避免交叉感染，除了封控樓棟統(tǒng)一由物業(yè)消殺外，其他樓棟都是由居民組成消殺隊，居委會發(fā)放消毒噴壺和消毒藥片進行，樓組長會特別囑咐在老人門前多噴一些消毒劑。

　　杜小燕知道，疫情下醫(yī)療資源緊張，守護老人健康要把很多工作做在前頭。她請樓組長每次分發(fā)抗原試劑盒時要統(tǒng)計樓里居民的身體情況，“像要提前產檢的、血透的、腹透的、糖尿病患者等都要清楚掌握，我們再去找藥找醫(yī)院”。

　　在惠南鎮(zhèn)社區(qū)事務受理中心的幫助下，建欣苑免費為居民提供一周兩次的配藥服務。志愿者會先幫忙統(tǒng)計需求，隔離在居委會的工作人員匯總后會打回訪電話，告知價格、廠商、藥品名等幾乎所有的信息，確認購買后，他們才會買藥回來交給志愿者去分發(fā)，這樣能避免后續(xù)的矛盾，有人會因為價格、商品名等差異退貨。

　　因為提前工作做得充分，這個老齡化小區(qū)沒有遇到大的求藥難問題。

　　(四)

　　前幾天，杜小燕錄了一個采訪視頻，在視頻中，她表達了沒法在一線和居民共同抗疫的遺憾，也懇請居民對工作人員、志愿者的工作多一些包容和理解。

　　這些挺身而出的志愿者多數沒告訴家人自己在做的事，怕他們擔心。

　　周小堂的媽媽幾乎每天都會給兒子打電話，接起視頻前，他總會調整情緒，擠出笑容——“我很乖的，我這么怕死，一般都在家躲起來，吃的也夠?！?/p>

　　做了“團長”后，他常常忙得沒時間接媽媽的視頻，為了讓她安心，周小堂反復報平安，有時也用睡懶覺和工作忙等理由“糊弄”她。

　　潘詩妍的家人一開始支持她做志愿者，但知道女兒受委屈后，態(tài)度大轉彎，為了要不要做志愿者，家庭開了好幾次會議。

　　一次晚上組織核酸檢測，居民分批次下樓，老人和小孩優(yōu)先，但有的居民帶著小孩下樓后就要求把大人也一起檢測了，有人同意，有人擔心小孩感染不同意，造成了不小的爭吵，潘詩妍上前協(xié)調，有人將火力對準了她，她退開了，讓其他志愿者幫忙。

　　平時做志愿者工作，潘詩妍都習慣躲在幕后幫忙，不愿意直面居民，“我脾氣不好，萬一控制不住，懟了居民把小事弄大就不好了”。

　　慢慢地，她也學會了忍耐。家人也覺得幾天時間，女兒都長大了。

　　4月10日，張淑迎做了一個H5分享到了小區(qū)微信群，展示新冠肺炎疫情期間，小區(qū)志愿者和工作人員的工作照。這位老人說，大家太辛苦了，希望居民知道她們在做什么。

　　“我們也是居民，我們在為誰做？為自己，也是為了大家?！彼f。

　　(五)

　　居民表達“謝謝”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門的。張亞良收菜款時，有的老人會給他現(xiàn)金，“不用找了，你們這么辛苦，也應該拿一些”，有的人還特意要求拍張合影，要發(fā)朋友圈表揚他們。一位老人對鄧日美說“有你們真好”，這是這段日子她覺得最溫暖的話。

　　張亞良是位樓組長，負責給樓里的居民送菜，每次都能收到很多“謝謝”。他對16樓的一位老人印象很深。老人的家人都住在市區(qū)，因為疫情原因她單獨隔離在小區(qū)，房子還沒裝修，只鋪了一層地板，屋里幾乎沒有家具，一張床、一張桌子、幾把椅子、一臺破舊的單開門冰箱，老人不會團購，微信消息也很少回。張亞良第一次上門收集需求時，她家只剩下了一根白蘿卜和幾瓶酸奶，臨走前，老人一定要把兩瓶酸奶給他。

　　有時候小小的吐槽和抱怨，情緒就會得到宣泄。志愿者的小群常常變成“夸夸群”，夸對方身材瘦、脾氣好，自己很羨慕云云，也有人會發(fā)出家里的萌寵照片，希望“治愈”一下大家，搞笑是必備技能，一個成功的段子能讓大家樂一晚上。

　　周小堂說，這段時間，志愿者們都感同身受。無論是醫(yī)護人員還是志愿者，大家的付出都是善意，如果這些善意能夠得到珍惜，那么，做志愿者就有意義了。

　　原本陌生的面孔因為疫情下的守望相助而熟悉了起來，在潘詩妍的描述中，群里的“花花”是個很自信、陽光的女孩子，她在群里不停回復居民的問題，即使問題有些無理取鬧，她還是很耐心；30號樓的男孩子是位數學老師，他很熱愛生活，很熱心，平時會約鄰居一起散步，知道有人想喝可樂，會熱情地分享……

　　他們都在期待解封。潘詩妍計劃好了出游的行程；周小堂想回老家看看父母，他很想念他們。

　　截至4月16日，上海本輪新冠肺炎疫情已累計報告本土感染者超30萬例，上海已經封閉式管理半個月以上。

　　臨時黨支部書記張淑迎看完杜小燕錄制的視頻后很感動，“80后”杜小燕在視頻中說：“我相信‘陽’只是過程，‘陰’才是終點，我期待與你們共同奮戰(zhàn)，但我也希望待我走出隔離點，戰(zhàn)斗已無需存在?！?/p>

　　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張均斌 來源：中國青年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