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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【煙火人間】母親河畔的笑聲

      發(fā)布時間:2023-09-12 15:00:00來源: 光明網(wǎng)-《光明日報》

        【煙火人間】

        作者:趙麗宏(上海市作家協(xié)會副主席)

        上海有兩條母親河,一條是黃浦江,一條是蘇州河。黃浦江寬闊浩蕩,是萬里長江的最后一條支流。黃浦江從南向北流向吳淞口,把上海分隔成浦西和浦東,從前的上海港,其實就是黃浦江兩岸的碼頭。人們至今仍記得江畔的繁忙景象:密集的船舶、起落的吊車,還有螞蟻般辛勞的碼頭工人。現(xiàn)在,那些古老的碼頭都已消失,當年的江邊碼頭,現(xiàn)在成了綠地和花園。這是時代的變遷,也是現(xiàn)代生活中的奇跡。

        蘇州河沒有黃浦江那么寬闊,但她的歷史比黃浦江更悠久。古時候,蘇州河被人稱為吳淞江,她彎彎曲曲地從蘇南的腹地流過來,流經(jīng)上海,匯入長江。那時,年輕的黃浦江是吳淞江的一條支流。后來,黃浦江的潮水日益蔓延,河床不斷拓寬,成為流向長江口的一條大江,而蘇州河,依然蜿蜒曲折地緩緩流淌著,逐漸變成了黃浦江的一條支流。

        然而在上海人的心目中,蘇州河和老百姓的生活有著更親密的關(guān)系。上海從一個荒涼的漁村發(fā)展繁衍成繁華的都市,蘇州河功不可沒。一百多年前,人們就在蘇州河畔聚集、居住、謀生,大大小小的工廠作坊,猶如蘑菇,在河畔爭先恐后地滋生。蘇州河就像流動的乳汁,滋潤著兩岸的市民。在我的童年記憶中,蘇州河是一條變幻不定的河。她時而清澈,河水黃中泛青,看得見河里的水草,數(shù)得清浪中的游魚。江南的柔美、江北的曠達,都在她沉著的濤聲里交匯融合。這樣的蘇州河,猶如一匹綠色錦緞,飄拂纏繞在城市的胸脯。蘇州河退潮時,河水就會變得渾濁。到后來,蘇州河逐漸成了一條藏污納垢的黑臭之河,成為上海的難堪,成為上海人心里的痛。

        蘇州河,這條曲折悠長、讓人心生復(fù)雜情感的母親河,無數(shù)次出現(xiàn)在我的詩文中。我寫她曾有過的清澈,寫那些姿態(tài)不同的橋梁,寫河里形形色色的船舶,寫發(fā)生在河兩岸的人間悲歡,寫文人在河邊踱步的飄逸身影,寫彈孔累累的老建筑中抗日英雄的吶喊……我也寫過蘇州河的苦難,寫過那條黑色河流的污濁腥臭,懷念呼喚她當初的清澈。

        我的小說《童年河》,寫的就是發(fā)生在蘇州河畔的故事。小說中,有我童年記憶中那些難忘的人物和情景,也有我的母?!湓谔K州河畔的那所小學。小說中,有我的同學、我的老師,還有那座環(huán)形的二層校舍樓、那個小小的操場、屋頂陽臺上音樂教室里的歌聲。

        三年前,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,他告訴我:“蘇州河畔的北京東路小學的師生都讀了《童年河》,他們發(fā)現(xiàn)小說中寫的那所小學,就是他們的學校,你就是從這所小學畢業(yè)的。母校很高興有你這樣的校友,決定在慶祝建校一百周年的時候,在學校里建一個童年河圖書館。”

        北京東路小學的王校長找到了我,邀請我參加童年河圖書館的開館儀式。她說:“母校的孩子們都想見見你。那天,我們想辦法把你認識的還健在的老師也請來?!?/p>

        這個來自蘇州河畔我的母校的邀請,是這幾年中最讓我激動的一件事情。離開母校將近六十年了,盡管已經(jīng)很久沒有再踏進母校的門,但記憶中的一切都清晰如初。對母校的記憶,不僅僅是建筑的模樣,還有像蘇州河的潮涌那樣遙遠而又親切的情景和聲音。那是上課下課的鐘聲,是教室里操場上的喧鬧,是老師和同學們一張張生動的臉,還有無數(shù)銘刻在心里的細節(jié)。六年的小學生活,曾經(jīng)有五個老師當過我的班主任。一年級的沈老師,一個年輕秀美的姑娘,她教會我漢語拼音,讓我一生受用。二年級的姚老師,雖然樣子像家庭婦女,但算術(shù)課上得活潑有趣。三年級和四年級的沐老師,年紀不大,但已經(jīng)滿頭白發(fā),她的臉上,永遠帶著溫和的微笑。五年級的陸老師,一個風趣的人,嘴里經(jīng)常銜著一個煙斗。他上語文課總是會離開課文講故事,還會向我們介紹一些好書。每次下課時,他總會留給大家一句話:“且聽下回分解?!庇谑俏覀冄郯桶偷氐戎乱惶谜Z文課。六年級的丁老師,有點嚴肅,說話言簡意賅,頗有學者的風度。少先隊大隊輔導員徐老師,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,說話時會臉紅。還有課外輔導員,是兩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女——梳著長辮子的鄧老師、留著短發(fā)的蘇老師。我記得她們兩人在操場上踢毽子,把一個雞毛毽子踢得比兩層樓還高,毽子從天上掉下來,蘇老師可以用腳后跟輕輕接住,繼續(xù)往上踢……當然,還有我的同學們,我記得他們每個人的名字,記得他們的身形和表情,記得我們之間的種種交往……記憶中,學校門口有兩個長方形花壇,種滿了伸展出長長枝條的薔薇花,開花時,學校的圍墻上一片繽紛,引來蝴蝶和蜜蜂??贾袑W時,語文卷子上的作文,我就寫了學校門口的那一片薔薇花。

        童年河圖書館開館那天,我走進了離別將近六十年的母校。母校的老建筑早已拆除,在距原址不遠的地方建造了漂亮的新校舍,離蘇州河更近了。我站在童年河圖書館的窗前,凝視著從窗外流過的蘇州河,往事一幕一幕浮現(xiàn)在眼前。童年的歡樂和辛酸,都曾在這條曲折的河里泛起浪花。以前,這里曾是骯臟的垃圾碼頭,河岸上堆滿了雜亂的貨物?,F(xiàn)在的河濱,是綠蔭繽紛的花園,是步道。記憶中的那條大河,現(xiàn)在似乎變窄了,當年渾濁的河水,現(xiàn)在變得清澈了。蘇州河里波光閃爍,藍天倒映在河面上,白云在藍色的河水里飄動。這就是當年我在音樂教室的窗戶里俯瞰的那條船舸如梭的河嗎?這就是當年我在清涼的流水中奮臂擊水的河嗎?這就是我曾經(jīng)以無奈的心情用詩句詛咒過的那條濁浪滾滾的黑臭之河嗎?

        王校長問我:“這是不是你記憶中的蘇州河?”

        我回答:“是,也不是。”

        童年的蘇州河早已隨歲月流逝,而眼前的蘇州河里,每一滴水都是新鮮的,每一道波光都折射著新時代的光影。遠遠地,可以看到蘇州河流過外白渡橋,流進了水煙迷蒙的黃浦江,那是上海兩條母親河的交匯處。浩瀚的長江口在等待著她們的匯入,她們的歸宿大海并不遙遠。

        在迎接我的聯(lián)歡會上,母校的孩子們把《童年河》中的故事改編成小話劇,一段一段地表演著,會場里漾起一陣又一陣歡快的笑聲。他們大聲朗誦著自己寫的詩:

        幸福是什么?

        幸福是沒有作業(yè)的周末,

        幸福是閱讀喜歡的書籍。

        幸福是遇到了夢中看見的風景,

        天那么藍,水那么清。

        幸福是升起美麗的白帆,

        向著理想的港口遠航……

        《光明日報》(2023年09月12日 01版)

      (責編:常邦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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