賦論建構與賦體自立
作者:易聞曉(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)
賦發(fā)端于戰(zhàn)國,興盛于漢代。賦論則起于漢人《詩》學本位的賦作批評,并不承認賦體的自立。漢代賦論構造了《詩》《騷》及賦的流變系統(tǒng),以班固之論為代表,《兩都賦序》謂“賦者古詩之流”,實際上也視《騷》承《詩》,而賦承楚《騷》,則亦《詩》之流亞?!稘h書·藝文志》又以“不歌而誦謂之賦,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”,則所謂“古詩之流”,是以《詩》六義之“賦”看待賦體創(chuàng)作。賦、比、興與風、雅、頌相為表里,賦也具有諷、頌的功用,在《詩大序》六義中,則獨標諷旨。漢人論《騷》亦本諷義,同于《詩大序》的立場。《漢志》又謂屈原、荀子“皆作賦以風,咸有惻隱古詩之義”,前此淮南王劉安作《離騷傳》(《史記·屈原列傳》取之),也說《離騷》間取風、雅,王逸《離騷序》更謂“依詩取興,引類譬喻”。
但在漢人賦論中,漢賦卻已喪失《詩》義諷諫?!稘h志》既視屈《騷》承《詩》以諷,然“其后宋玉、唐勒,漢興枚乘、司馬相如,下及揚子云,競為侈麗閎衍之詞,沒其風諭之義,是以揚子悔之,曰‘詩人之賦麗以則,辭人之賦麗以淫’”。班固在《典引序》又謂司馬相如賦“但有浮華之辭,不周于用”,此前《史記·司馬相如列傳》已指相如“虛詞濫說”,然終歸節(jié)儉,不害諷諫。在《詩》學諷諫,本是發(fā)情止禮,兼用比興。然自宋玉承《騷》為賦,棄情敘物,漢大賦承之,亦非興情。章炳麟《國故論衡》謂“風、雅、頌者,蓋未有離于性情,獨賦有異”,固未“動人哀樂”。漢人指賦失諷,亦在棄情乏興,《文心雕龍·情采》亦謂“詩人什篇,為情而造文,辭人賦頌,為文而造情”,漢賦本非抒情,不當以《詩》概之。同書《比興》篇則指漢賦“日用乎比,月忘乎興,習小而棄大,所以文謝于周人也”。漢賦棄情,本不用興,以《詩》例賦,則賦無所取。在以上否定性的批評中,賦體自始即已喪失自立的地位,后世賦論仍之,卒無改變。
首先需在《騷》、賦傳承的基礎上辨明《詩》與《騷》、賦體制之異。賦論自漢以來都以賦承于《騷》。所謂“賦者古詩之流”,關鍵在于《詩》《騷》源流的預設。但《詩》《騷》異體,晚清姚華《論文后編》謂屈《騷》楚辭“不受桎梏,自成閎肆,于《詩》為別調(diào),于賦為濫觴”。《詩》《騷》之別,要歸異體,體制的形式規(guī)定乃是文學之本。人們依照一定的形式認識和反映世界,形成不同的學科,例如數(shù)學和藝術,對象都是客觀世界,而其所以不同,根本在于人們認識和反映世界的形式之別?!对姟匪难苑终潞蠘贰⒅卣炉B句的集體詠唱或伴舞表演,乃是出于禮制規(guī)定的國家行為,其主題、章句、字詞都可能數(shù)經(jīng)改易,相反的卻是《離騷》擺脫一切禮制形式制約的個體自由抒發(fā),它或取于楚地徒歌的形式卻是句式長短不齊的一順敷陳,沒有國家典禮的規(guī)定以及樂師、舞者的合作,也唯此才能掙脫《詩》制的“桎梏”而“自成閎肆”,正是賦體鋪陳的濫觴。
其次則在《詩》《騷》體制之異的基礎上分辨二者主題和表現(xiàn)內(nèi)容、表現(xiàn)手法乃至語詞運用等表面的相似,不可但凡內(nèi)容字句相似,就指《騷》祖于《詩》。實際上班固和劉勰賦論在肯定《詩》《騷》傳承的同時也指出二者之異。班固《離騷序》謂《騷》“多稱昆侖冥婚宓妃虛無之語,皆非法度之政、經(jīng)義所載”,劉勰《文心雕龍·辯騷》則褒貶各半,指《騷》稱堯、舜、湯、武并“忠怨之辭”及“比興之義”同《詩》,而《騷》及屈辭他篇“詭異之辭”“譎怪之談”“狷狹之志”“荒淫之意”則指“異乎經(jīng)典者也”。實際上唯以“詭異”“譎怪”的“虛無之語”預導漢賦“憑虛”的鋪陳,不同于《詩》篇“現(xiàn)實主義”傾向;“狷狹”則以怨懟激發(fā)迥異《詩》篇“發(fā)情止禮”的“主文譎諫”;“荒淫”則不拘禮而惟適己志,乃是異乎《詩》制群體性呈現(xiàn)的個體創(chuàng)作。他如當代《詩》與《騷》及楚辭的比較,在時間先后和“先秦文學”的歷時性視域中,后承于前視為必然,凡祭祀、女性、婚戀、動植等等一切方面,都可以作為比較的主題,在不考慮體制之異的情況下,很難說明《騷》承于《詩》。至于《詩》《騷》及楚辭或有語詞相同相似,則多屬漢字共用或南北表達同然,所謂“祖述”的指認多不成立。
再次則相對于《詩》關現(xiàn)實的諷諫,《騷》及楚辭“虛無”以至漢賦“憑虛”的夸飾,正是賦體鋪陳的本質特征,需要出脫《詩》學征實的正面闡發(fā)。漢賦“憑虛”,“其本質要義是顯示炫耀,其敘述視角則假托虛擬,其主導傾向為夸麗藻飾,其虛夸目的在悚動人主,其才學施為在虛設空間,其鋪排充實在名物事類,其祖述取用在殊方異物”(易聞曉:《漢賦“憑虛”論》,《文藝研究》2012年第12期)。與賦體憑虛夸飾相關而與《詩》諷諫相對的是頌的問題。諷、頌并在六義,然《詩大序》偏主諷旨,漢人論賦亦然。晚近林紓《春覺齋論文·流別論》謂“立賦之體”為頌而“達賦之旨”為諷,前者是謂賦體頌用,后者則是賦家作賦的主觀意識。例如司馬相如《子虛》《上林》整體為頌,只是“曲終奏雅”以諷,即欲抑先揚,先事極力鋪陳,結尾自我否定,形成肯定——否定的二重結構。然求諷于頌,卒莫可得,因為賦的夸飾鋪陳只能是頌,賦家凡寫一地、一事、一物,都必以極盡夸飾、騁才炫博為至,作賦本在頌揚,也是賦體憑虛鋪陳的要旨。
最后是大賦名物和語詞的鋪陳,司馬遷謂相如賦“虛詞濫說”、班固謂宋玉至漢賦“侈麗閎衍之詞”,并揚雄謂“辭人之賦麗以淫”,其否定性的批評恰恰表明大賦名物和語詞的巨麗敷寫,這是賦體鋪陳的本職,不符合《詩》學諷諫的要求。賦是主物的文學,不同于詩主情和文主事理,正如《西京雜記》卷二假托司馬相如論賦所謂“苞括宇宙,總覽人物”,又清王芑孫《讀賦卮言》謂“賦者,鋪也,抑云富也,裘一腋其弗溫,鐘萬石而可撞”,乃在長篇巨制的名物、語詞鋪陳?!百x”訓聚斂,本義是天下古今無數(shù)單個之物的類聚,也是賦體鋪陳的要義。進而可以考察漢賦大題容涵和散語結構,如《子虛》《上林》,凡云夢、上林周遭地理形勢、其內(nèi)山川土石草木、動植飛走并畋獵場面、獵后慶祝等等,無不詳盡鋪寫。其四言一順的散語長句用為鋪陳,名物如《子虛》“其山則……其土則……其石則……其東則……其南則……其高燥則……其卑濕則……其西則有……其中則有……其北則有……其樹則……其上則有……其下則有……”,都是眾多名物的直接呈現(xiàn),具體如最后“其樹楩柟豫章,桂椒木蘭,蘗離朱楊,樝梨梬栗,橘柚芬芳”,顯示物類的無比豐富。又如張衡《西京賦》“其中則有黿鼉巨鱉,鳣鯉鱮鲖,鮪鯢鲿鯊……鳥則鹔鹴鴰鴇,鴐鵝鴻鶴”,字類連邊,鱗次櫛比,顯示漢字排列的視覺之美。語詞形容的鋪陳則如《上林賦》一段:
沸乎暴怒,洶涌澎湃,滭弗宓汨,逼側泌瀄,橫流逆折,轉騰潎洌,滂濞沆溉,穹隆云橈,宛潬膠戾,逾波趨浥,涖涖下瀨,批巖沖擁,奔揚滯沛,臨坻注壑,瀺灂霣墜,沈沈隱隱,砰磅訇礚,潏潏淈淈,湁潗鼎沸,馳波跳沫,汨濦漂疾。
一氣直陳的四字句不可點斷,呈現(xiàn)語詞描寫的疊復堆積和連綿形容的聲韻系聯(lián),資于小學,顯示學問,辭藻巨麗,字類繁難,并名物之富、苞覽之廣,在文本形式上顯示漢賦巨制鋪陳的博闊厚重,不是賦論所主的《詩》學本位,而是主物的鋪陳與《詩》異體,自立于中國文學之林。
《光明日報》(2023年06月26日 13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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