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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說“曹王”與“曹劉”

      發(fā)布時間:2022-09-05 15:18:00來源: 光明網(wǎng)-《光明日報》

        【青年學(xué)者論壇】

        作者:陳特(復(fù)旦大學(xué)中文系講師)

        誰是魏晉時期最偉大的文人(或詩人)?今天,我們可能會將這頂桂冠賦予晉末宋初的陶淵明。這無疑是受到唐宋以來文學(xué)觀念與風(fēng)氣的影響。而在當時及其后相當長的時間里,長期占據(jù)文學(xué)“第一人”寶座的是曹植。在南北朝,相傳謝靈運以“才高八斗”稱賞曹植(見宋人《釋常談》),鐘嶸更是在《詩品》中將他所能想到的贊詞都堆砌到了曹植頭上(“陳思之于文章也,譬人倫之有周孔,鱗羽之有龍鳳,音樂之有琴笙,女工之有黼黻。”)。

        如果說早在南朝,文人們就普遍推崇曹植為“第一人”,那么何人能被尊為“第二人”,就沒那么明確了。而中國古代常見的“二人并稱”,可為這一問題提供重要線索。

        名人并稱,古已有之。在文學(xué)領(lǐng)域,“并稱”更是屢見不鮮。某甲與某乙若能被并成為“甲乙”(或“乙甲”,如“班馬”、“屈宋”等),自然說明此二人被視作水平相當,境界相類。而在魏晉,能夠在文學(xué)方面和曹植并稱的,首推王粲和劉楨,“曹王”與“曹劉”,在南朝文學(xué)批評類文獻中也頻頻出現(xiàn)。

        關(guān)于“曹王”與“曹劉”之并稱,已有學(xué)者關(guān)注,但主要集中于詩歌史層面展開考論,如張亞新從“審美觀念、審美情趣和審美視角的不同”加以釋論(《“曹王”、“曹劉”辨》,《貴州大學(xué)學(xué)報》1988年第3期);又如李靜從“五言詩、重風(fēng)力、重氣、善用比興、不傍經(jīng)史”等方面論述“曹劉”何以并稱(《試論“曹劉”并稱》,《中國韻文學(xué)刊》2005年第3期)。然而,僅從詩歌史內(nèi)部考察“曹王”和“曹劉”,尚不能窺破這一對“并稱”背后的觀念差異。實際上,南朝頻頻出現(xiàn)的這一對并稱,恰代表了當時的兩種文學(xué)觀念,而這兩種文學(xué)觀念最直接的表現(xiàn),就在偏重哪種文體。簡單來說:“曹王”代表的是傳統(tǒng)的,兼重各體(尤重詩賦)的文學(xué)觀念;而“曹劉”代表的則是南朝新興的,推重詩歌(尤重五言詩)的文學(xué)觀念。

        試證諸相關(guān)文獻。

        《宋書·謝靈運傳論》是目前見到最早并稱“曹王”的文獻?!端螘窡o專門之“文苑(文學(xué))傳”,故《謝靈運傳》部分承擔(dān)了相關(guān)功能,其論更是不限于謝靈運,縱論整體意義上的文學(xué)?!吨x靈運傳論》將“自漢至魏”的文學(xué)發(fā)展作為一段落加以論說,其文曰:“自漢至魏,四百余年,辭人才子,文體三變。相如巧為形似之言,班固長于情理之說,子建、仲宣以氣質(zhì)為體,并標能擅美,獨映當時。是以一世之士,各相慕習(xí),原其飆流所始,莫不同祖《風(fēng)》《騷》。徒以賞好異情,故意制相詭。”在這里,“曹王”是魏之代表,司馬相如和班固則是漢之代表,他們“同祖《風(fēng)》《騷》”。司馬相如和班固均是大賦家,當然也有歌詩之作,這里對“曹王”文學(xué)成就的褒揚,顯然不限于詩歌,而是著眼于整體之文章,而最能代表整體文章的,自然是辭賦和詩歌。隨后,《謝靈運傳論》又敘說了晉代文學(xué)之變化:“降及元康,潘、陸特秀,律異班、賈,體變曹、王,縟旨星稠,繁文綺合。”史臣將潘岳與陸機選定為西晉文學(xué)之代表,他們均是詩賦兼美且擅各體文章的。而所謂“律異班、賈,體變曹、王”,或許理解作“律、體”不同于“班、賈、曹、王”更為合適。這里的“曹王”和上文一樣,是魏文學(xué)的代表,潘、陸與曹、王之不同,也不限于詩歌。《謝靈運傳論》的最后部分討論了聲律的問題,這是當時文學(xué)界的新動向,也是謝靈運的貢獻所在。而這一部分的論述,確實集中在詩歌上。在這一部分,史臣又舉出了曹植和王粲的詩作(“子建函京之作,仲宣霸岸之篇”),并以漢魏晉之先賢不解聲律反襯謝靈運及其時代的偉大(“張、蔡、曹、王,曾無先覺,潘、陸、謝、顏,去之彌遠?!保@里的“曹王”并稱,倒確實是集中于詩歌方面。與之類似的,《周書·王褒庾信傳論》和《隋書·文學(xué)傳序》也是“曹王”并稱,以之為一時文學(xué)之代表。正史修撰,多有因循,《周書》與《隋書》的并稱,當主要受到《宋書·謝靈運傳論》之影響。

        在《文心雕龍》中,“曹王”和“曹劉”均被提及。但這并不意味著劉勰在“第二人”的選擇上首鼠兩端,他同樣堅定地認為王粲是僅次于曹植的“第二人”。在《明詩》篇的“敷理以舉統(tǒng)”部分,劉勰總結(jié)說:“若夫四言正體,則雅潤為本,五言流調(diào),則清麗居宗;華實異用,唯才所安。故平子得其雅,叔夜含其潤,茂先凝其清,景陽振其麗;兼善則子建、仲宣,偏美則太沖、公干?!倍安軇ⅰ钡某霈F(xiàn),則與劉勰對經(jīng)典時代之后文人文學(xué)的批評有關(guān)。在《比興》篇中,劉勰在列舉了“比”的幾種情況后,批評后來的文人說:“若斯之類,辭賦所先,日用乎比,月忘乎興,習(xí)小而棄大,所以文謝于周人也。至于揚、班之倫,曹、劉以下,圖狀山川,影寫云物,莫不織綜比義,以敷其華,驚聽回視,資此效績。”由此可見,當劉勰并列“曹王”時,乃贊揚他們兼善四言、五言詩;而他并列“曹劉”時,則是批評漢代以來的作者們在運用比興手法時(尤其是辭賦創(chuàng)作中)“習(xí)小而棄大”,不能和經(jīng)典時代的作家(“周人”)相比?!安⒎Q”之外,劉勰在《才略》篇中,不僅強調(diào)了王粲為文有“兼善”之長,還集中于“詩賦”,定王粲為“七子之冠冕”,其文曰:“仲宣溢才,捷而能密,文多兼善,辭少瑕累,摘其詩賦,則七子之冠冕乎?”故在劉勰眼中,王高于劉,為僅次于曹植的“第二人”,殆無疑義。我們甚至可以推測,《比興》篇之“曹劉”并稱,正是因為在劉勰筆下,“曹王”是正面代表,故他在此處的負面論述中用“曹劉”。

        至于正面并列“曹劉”,且明確論定劉高于王,則在《詩品》中有全面的陳說?!对娖贰芬圆?、劉為“文章之圣”。王粲雖然也被鐘嶸列于“上品”,卻無法媲美劉楨。《詩品》一書結(jié)構(gòu)謹嚴,鐘嶸對于五言詩有明確的評價標準,即“風(fēng)力”為主、“丹彩”為輔(“干之以風(fēng)力,潤之以丹彩”)。準乎此,曹、劉、王高下立判:曹植“風(fēng)力”與“丹彩”兼善,故曰“骨氣奇高,詞采華茂”;劉楨則“風(fēng)力”佳而“丹彩”遜,故“氣過其文,雕潤恨少”;王粲恰與劉楨相反,“丹彩”有余而“風(fēng)力”不足,故“文秀而質(zhì)羸”??梢哉f,《詩品》之“曹劉”并稱,乃鐘嶸依據(jù)自家論詩準則所作的慎重判斷。

        而在留存部分文字的所謂《雕蟲論》中,雖然裴子野對當時文風(fēng)的大判斷與沈約、劉勰、鐘嶸迥異,但在行文中也“曹劉”并稱,視他們?yōu)槲逖栽姷拇恚骸捌湮逖詾樵娂?,則蘇、李自出;曹、劉偉其風(fēng)力,潘、陸固其枝柯?!?/p>

        以上諸例,均非隨手并稱,而是在論及文學(xué)史脈絡(luò)并有所評斷時并稱“曹王”或“曹劉”,《文心雕龍》與《詩品》更是結(jié)構(gòu)謹嚴的文論佳構(gòu)。故由上文可知,僅僅在詩歌史的脈絡(luò)下討論“曹王”與“曹劉”,尚未達一間?!安芡酢迸c“曹劉”在文體上的指向并不一致:“曹王”所指向的是整體的“文”,“曹劉”所指向的則是“詩”(尤其是五言詩)。而“曹王”與“曹劉”之指向不同文體,正應(yīng)和著南朝文學(xué)觀念的兩股思潮。

        這一區(qū)分,在當時并不僅存于文論,如蕭統(tǒng)致信蕭綱云:“得五月二十八日疏并詩一首,省覽周環(huán),慰同促膝。汝本有天才,加以愛好,無忘所能,日見其善。首尾裁凈,可為佳作,吟玩反復(fù),欲罷不能。相如奏賦,孔璋呈檄,曹、劉異代,并號知音,發(fā)嘆‘凌云’,興言‘愈病’,嘗謂過差,未以信然。一見來章,而樹諼忘痗,方證昔談,非為妄作。”(《答晉安王書》)在這封信中,蕭統(tǒng)高度贊賞了蕭綱的文學(xué)才能,先后用司馬相如、陳琳和曹植、劉楨類比。初看之下,似乎這里的“曹劉”并不專指詩歌。但若注意到這封信所云“得五月二十八日疏并詩一首”,可知蕭統(tǒng)的贊譽直接針對的是蕭綱的疏與詩,那么后文之司馬相如(“凌云”,指《大人賦》)、陳琳(“愈病”,謂其討曹檄文)所類比的正是疏,而曹植、劉楨所類比的則是詩。蕭統(tǒng)于此并非專門論文衡史,卻也以“曹劉”指向詩歌,足證上文所說的判分,在南朝具有相當之普遍性。

        “曹王”指向整體的“文”,其中又以詩賦為代表,這對應(yīng)的是漢魏以來的傳統(tǒng)文學(xué)觀,“文”之重心乃詩賦,且辭賦重于詩歌。“曹劉”指向“詩”,其中又特重五言詩,這對應(yīng)的則是南朝新興的文學(xué)觀,“詩”(尤其是五言詩)成為“文”的中心。進而言之,新觀念之所以“新”,就在高揚詩獨有的特質(zhì),用鐘嶸的話來說,那就是“風(fēng)力”(“丹彩”則是詩賦共有的)與“直尋”(相較于詩,賦更離不開用典)。這兩種文學(xué)觀念,一舊一新,在南朝交錯競逐。大體而言,《文心雕龍》和《文選》更傾向于傳統(tǒng)觀念,故詩賦兼重,劉勰強調(diào)“文”天然具備修飾性,蕭統(tǒng)則懸“翰藻”為選文標準之一;而《詩品》則是新興觀念的典范,故虛尊四言而實重五言,以五言詩為“眾作之有滋味者”,并突出“風(fēng)力”(“骨氣”)的優(yōu)先性。

        今天的我們站在歷史的下游,能夠清楚地看到這一對觀念競逐的結(jié)果,那就是新觀念的全面勝出。唐代是詩歌的時代,不論是陳子昂之高標“風(fēng)骨”“興寄”,還是李白之“綺麗不足珍”,無疑都在“曹劉”的延長線上。魏晉以后,“曹王”與“曹劉”之起伏,實有文體重心與文學(xué)觀念之嬗變在焉。

      (責(zé)編:常邦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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