創(chuàng)新不是割蕉加梅,而是與虎添翼
作者:兔美
“2022上海大劇院版昆曲——重逢《牡丹亭》”唱到《冥誓》一折,杜麗娘驚覺“三年前奴家為你一夢而亡”,自己生死情緣竟然套入首尾相銜的死循環(huán)里,舞臺上鼓點驟起,一通通撞向人心口上??吹酱颂帲挥纱蠛簟爸胤辍卑鎰?chuàng)編《牡丹亭》之妙,臺下卻無人鼓掌叫好——也許是新觀眾不諳賞戲老規(guī)矩,也許因為這里的妙處不在演員、聲腔,而在于強烈的戲劇感。那一刻,該劇好似沖破了傳統(tǒng)昆曲的框子,在最現(xiàn)代的城市碼頭立起了戲曲的當代性。
一部懸疑燒腦大片
“臨川四夢”里《牡丹亭》是演得最多的,或許也是版本最多的,比如上昆的典藏版《牡丹亭》、張軍昆曲藝術中心在朱家角課植園上演的園林版《牡丹亭》等,每個版本的折數(shù)和舞臺呈現(xiàn)、美學特色都各具異彩。倘若像劃分電影類型一樣給它們打上標簽,上昆版取杜麗娘和柳夢梅二人主線精華,是典型的浪漫愛情。青春版納入了以杜父為主的《移鎮(zhèn)》《折寇》等折,有不少武戲。園林版是實景演出,一定要暮色濃了才開啟,人立于臨水的臺子上唱,衣香鬢影映入水中,晃了一池的胭脂舊夢。
至于“重逢《牡丹亭》”,最為亮眼的則是懸疑和驚悚元素了,它所營造的出人意料的劇情反轉,以及“燒腦”感,甚至好于市面上許多的國產(chǎn)懸疑片。開場《夢梅》中,人物便雙雙登場,唱起經(jīng)典的“姹紫嫣紅開遍”,舞臺置景卻似亭臺樓閣碎片倒懸在半空,好像能模糊拼出什么,又不成片段,如電影《盜夢空間》里的空間折疊,觀眾被劇情扯著,墜入了杜麗娘或柳夢梅的不知第幾層夢境。而到結尾《回生》中,掘墓開棺后,兩人竟又重回“游園驚夢”,陷入一個首尾相連的循環(huán)。又像電影《不眠之夜》里演著三個循環(huán)的故事,一時竟分不清到底進了哪個循環(huán)。
梅樹下杜麗娘重生,柳夢梅卻又叫“休落了,休落了,則怕又是一夢,再被落花驚醒”。讓人禁不住多想,也許只是這個時空的杜麗娘活了,還有許多時空里梅樹下的杜麗娘在等待著,循環(huán)著夢中夢。而救了杜麗娘的柳夢梅,真的是和杜麗娘同一時空、同一株梅樹下的嗎?還是開頭顛倒荒蕪的花園幻境,其實已暗示他闖入了另一個異度空間?如同電影《彗星來的那一夜》,令人回過神來想一想,不寒而栗。
如果不是這次改編,觀眾也許不會意識到,演了千百遍的《牡丹亭》竟可能是個令人有點悚然的故事。當杜麗娘魂游地府時,伴奏的已不是固有程式的鑼鼓,而是一段帶有驚悚片味道的西洋樂器配樂。臺上紅衣小鬼倏然躥出,看得后排的人也不禁如柳夢梅般連道“怕也,怕也”。
在傳統(tǒng)和創(chuàng)新間拔河
為“重逢《牡丹亭》”設計戲服的服裝設計師賴宣吾曾比喻,在傳統(tǒng)框架中做創(chuàng)新,每個劇組都在“拔河”。他為杜麗娘、柳夢梅設計的戲服看似傳統(tǒng),但細看那些繡花、配色已然迥異于前,甚至蘇州繡娘還因為劇組需要的殘缺、翻卷的葉片紋樣而感到為難,那是她們從未繡過的東西。
戲服如此,臺詞、表演、舞美、配樂等莫不如此。舞臺旋轉45°,變成斜著向觀眾席伸出一個尖角,像在模擬古代的戲臺,靜靜迎向傳統(tǒng)的觀眾,而后面又渾然一體地拖曳著當代舞臺設計。臺上豎著巨大的鏡面裝置,把經(jīng)典的一桌二椅倒映成模糊的抽象線條。編劇羅周在精讀湯顯祖原著基礎上,所增添、創(chuàng)編的戲詞和結構里,也無不是在謹慎地做著傳統(tǒng)與創(chuàng)新的拔河。
湯顯祖其實頗為在意別人改他的本子。《牡丹亭》成書后很快在劇壇流行,其他戲劇家為了便于當時流行的“吳歌”演繹,對《牡丹亭》加以修改、刪削,這引起了湯顯祖的反對:“昔有人嫌摩詰之冬景芭蕉,割蕉加梅。冬則冬矣,然非王摩詰冬景也。其中駘蕩淫夷,轉在筆墨之外耳?!睂Υ怂柰蹙S的“雪中芭蕉”進行了諷刺,俗人覺得芭蕉和冬天不搭,去掉芭蕉,換了梅花,迎合大眾而媚于流行審美,反而失了原本的味道。
然而,湯顯祖的優(yōu)勢在于文辭優(yōu)美真切,未必是戲劇結構。《牡丹亭》全本55出,有大量和男女主角愛情無關的劇情,比如《勸農(nóng)》寫杜父去田間視察農(nóng)作物長勢,讓人看得一頭霧水。《道覡》里石姑姑出場有大段的獨白,宛如一篇人物小傳。而且,全本篇目太長,有如連續(xù)劇本,也難以適應當下的演出形式。
演《牡丹亭》,不管是刪是改,勢必要重新理一個戲劇結構?!爸胤辍赌档ねぁ贰闭窃诮Y構上發(fā)力,將相隔七出戲的《言懷》《驚夢》中柳、杜二人的夢合二為一,又由此提煉生發(fā)出回環(huán)結構,既發(fā)掘了原作的精妙,也吸引觀眾去重新思考這一古代傳奇。
跨界組合推動戲曲出圈
今年,B站上戲曲的出圈十分熱鬧。由上海京劇院知名演員楊揚演唱的游戲《原神》中的插曲《神女劈觀》,讓年輕觀眾驚艷于京劇的優(yōu)美。繼而,戲曲“國家隊”紛紛下場,翻唱各版本的《神女劈觀》并集體走紅網(wǎng)絡。還有不少戲曲人由此開通B站賬號,做各種游戲聯(lián)動,或翻唱古風、流行歌曲。盡管,一曲古韻今聲結合的創(chuàng)作在網(wǎng)絡上所獲點贊甚多,但能否真正吸引年輕觀眾愛上戲曲,也許仍要打個問號。
借戲腔翻唱流行歌曲去迎合年輕人的趣味,縱然能成一時網(wǎng)紅,或許也無異于“割蕉加梅”之舉。翻唱《神女劈觀》,引來的可能只是對游戲感興趣的玩家,如果想要吸引戲曲真正的潛在觀眾,給戲曲擴圈,還是要從“本”上下功夫,拿出原汁原味的東西來。
進行立于傳統(tǒng)之上的創(chuàng)新,遠比借流俗招徠粉絲難得多。因為對傳統(tǒng)越是懂,越知道它的精妙之處在于“增之一分則太長,減之一分則太短”,越不敢越雷池。但經(jīng)典也需要重新解讀以延續(xù)它在當下的生命力。戲劇界紀念“湯莎四百年”時,有學者感嘆如今繭翁的影響力遠不及莎翁。例如相比版本眾多的《哈姆雷特》,《牡丹亭》的改編仍顯保守,除了劇種移植外,大多只在刪刪減減上做文章,缺乏創(chuàng)意。
此前,上海當代藝術館曾演過《當?shù)卤胛饔錾隙披惸铩返摹翱缃?”劇場。女鋼琴家顧劼亭扮演法國音樂家德彪西,彈奏他的《月光》等10首鋼琴曲,與昆曲演員演唱的《牡丹亭》中的經(jīng)典段落融合呼應,訴說一個穿越古今、中西的夢中夢。美術館內沒有座椅,觀眾只能站著看演出,但開演首場居然來了1000多人。這種跨界組合的創(chuàng)新嘗試,讓觀眾在中外對比中發(fā)現(xiàn)昆曲的美學特質。評彈名家高博文曾說:“時代在發(fā)展,觀眾越來越細分化,傳統(tǒng)戲曲需要獲得更多年輕人的喜愛,可以嘗試一些新的多元玩法?!睂τ诶デ鷣碚f,這樣的多元玩法還可以更多。
立足于傳統(tǒng)之上的創(chuàng)新,不是割蕉加梅,而是與虎添翼。我們應該鼓勵更多這樣的昆曲創(chuàng)編之作的出現(xiàn),讓它成為在當下發(fā)掘傳統(tǒng)戲曲精神、吸引年輕觀眾的一條可行之路。(兔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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