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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永遠的酸梨溝(報告文學)

      發(fā)布時間:2022-06-10 16:19:00來源: 光明網(wǎng)-《光明日報》

         【中國故事】

        作者:王建宏(光明日報寧夏記者站站長)

         “今非昔比,恍如隔世啊!”

        兩年前的這個時節(jié),2020年6月8日,寧夏吳忠市紅寺堡區(qū)弘德村,習近平總書記接過劉克瑞手中的老照片仔細端詳,不由發(fā)出感慨。

        照片上,劉克瑞滿面愁容的妻子馬建花、怯生生的女兒劉曉麗站在院子中間。身后,是兩間低矮的土坯房。酸梨溝,寧夏固原市原州區(qū)張易鎮(zhèn)毛套村下屬的自然村,深藏于中國西北黃土高原大山的褶皺里。

        酸梨溝劉家,是寧夏近四十年移民史的縮影。從1983年大哥“吊莊”移民,到三哥、四哥自主移民,再到自己和六弟成為“十二五”生態(tài)移民,劉克瑞兄弟持續(xù)幾十年的搬遷經(jīng)歷,幾乎涵蓋了寧夏所有移民形態(tài)。

        他們的人生,匯進了寧夏123萬移民澎湃激蕩的故事長河。

         “C-30”

        整潔的小院里青杏累累、綠樹成蔭,寬敞明亮的客廳陳設現(xiàn)代,家具家電一應俱全。

        變遷,于劉克瑞如夢境一般。

        那是2012年7月25日清晨,大山環(huán)抱中的村莊剛剛顯出輪廓,劉克瑞已在房前屋后徘徊了好幾圈。這天,他們一家四口,將與另外128戶鄉(xiāng)親一起,坐上大巴,前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。

        雖然,酸梨溝在他的記憶深處多是貧窮與饑餓,年輕時,他無時無刻不夢想著逃離這窮山惡水。但今天,真要離開了,卻多少有些不舍。

        這是一次與故鄉(xiāng)的徹底告別。他在心里,與深埋于這黃土地下的祖輩道別,與家門前那棵古柳道別,與兒時捉過迷藏的土窯道別。

        推土機轟鳴,兩間土坯房應聲倒下。這兩間房是1995年蓋的,那年兒子劉治海剛剛1歲。

        房子夷為平地,酸梨溝再也回不來了。好在搬遷前,政府的工作人員會給每一戶拍張照片,劉克瑞在原州區(qū)醫(yī)院照顧生病的母親,兒子在鄉(xiāng)鎮(zhèn)寄宿中學讀書回不來,妻子和女兒的這張照片,成為他們對這個“土窩”的唯一記憶。

        而這張照片,就是8年后他拿給習近平總書記的那張。

        穿過干涸的河灣,從溝道里會集到大路邊。劉克瑞一家坐上大巴,延綿的車隊卷起塵土,在山巒間穿行,隔著車窗,看那道熟悉的山梁漸行漸遠。

        劉克瑞懷里揣著一張汗津津的字條,上面寫著“C-30”。這是他前幾天在鄉(xiāng)政府抓到的鬮,是他未來新家的代號,在紅寺堡,一個他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。

        車隊上了大路后向北行進,警車開道,救護車、消防車護衛(wèi)。漸漸地,山被甩到車后,地勢開闊起來。

        在高速公路服務區(qū)停過兩次,下午1點,終于到達。眼前是一片荒灘、幾排新蓋的磚房。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。遠處有座山,像初中課本里平緩的拋物線。

        劉克瑞一家被當?shù)馗刹繋е瑏淼搅恕癈-30”。拉家當?shù)能囈驳搅耍苯娱_進了院子里。“雖然荒涼點,但路平、方便。”劉克瑞想。

        每家每戶都發(fā)了礦泉水、饅頭、雞蛋、牛奶。卸完車,進屋一看:一張鐵床,一個爐子、兩袋煤,一袋米、一袋面、一桶油。水電都是通的,插上電炒鍋,切了幾個從老家?guī)淼难笥?,很快,便做好了一頓洋芋面。

        打開鋪蓋卷兒,往鐵床上一鋪,一個家就算安頓好了。

        這一晚,劉克瑞一家興奮地在燈下整理各類家什,一直到深夜。

        蔚藍

        劉克瑞對移民兩個字并不陌生。雖然,他并不知道,在他腳下的這片土地上,從秦漢時期的軍事移民,到唐宋時期黨項人的兩次內遷,再到元代的大規(guī)模政策性移民,乃至明清兩代,千百年來,移民開發(fā)的歷史從未中斷。

        劉克瑞的奶奶姓劉,爺爺是上門女婿,姓謝,兩人一直沒有子女。1929年前后的一天,村里來了一個貨郎。貨郎的擔子上,一頭挑著針頭線腦,另一頭坐著一個不到兩歲的小男娃——這是貨郎的二兒子,為了不讓娃餓死在家里,帶著他出來混肚子。

        奶奶用一袋面粉,換了這個挑在貨郎擔子里的男娃作養(yǎng)子,取名劉文山。劉文山育有8個子女,劉克瑞在六個男娃中排行第五。

        劉克瑞不太善于表達。但“最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方”這句話,他說得流利而順暢。他知道,他的老家早就因為這句話在聯(lián)合國出了名。

        對于旱的記憶,作為長子的大哥劉克勤痛徹心扉?!岸彘_一粒黃土,半粒在喊渴、半粒在喊餓?!敝钡蕉嗄旰螅瑒⒖饲谌詴r常重復一個夢:已近立夏,仍沒掉過幾滴雨,麥苗耷拉著,用手指輕輕一捻即成碎末。站在地邊,自己也成了一棵被太陽炙烤的麥苗,水分一點點脫離他的身體……

        蔚藍,可以是大海,可以是天空,但也可能是噩夢的顏色。

        直到現(xiàn)在,只要聽到有人贊美固原的天空特別藍,劉克勤仍會覺得渾身不得勁兒。是!天越藍,太陽越大,就越不下雨。

        西海固人關于旱的噩夢,就是藍色的。

        “西海固”3個字,是一個特殊的存在,在聯(lián)合國很有名,地圖上找不到,卻一直是中國貧困的代名詞。

        西海固最初為寧夏南部山區(qū)西吉、海原、固原的合稱。1953年至1955年,曾短暫設立過“西海固回族自治區(qū)”。此后,隨著行政區(qū)劃的變化,西海固范圍幾經(jīng)變遷,逐漸成為寧夏中南部9個貧困縣區(qū)的代稱,占據(jù)了寧夏地理面積的65%。

        在中國地圖上,寧夏猶如瀚海中游弋的一葉扁舟,南北狹長,中部略寬。黃河從寧夏小舟的左舷中部切入,自西南流向東北。北部平原溝渠縱橫,稻香魚肥;而超越寧夏“半壁河山”的西海固,則是丘陵起伏的黃土高原區(qū),以及被毛烏素沙漠和騰格里沙漠夾擊的荒漠戈壁。

        在西海固,水代表著財富,有無水窖是衡量貧富的重要標準。上門提親,只要男方家里有兩眼水窖,那就多半是門好親事。

        在西海固這片土地上,連各種生靈都是苦命的。

        對水的味道,動物比人敏感得多。淘水窖時,那些渴瘋了的野兔子,聞到水的氣息跑過來,趕都趕不走。水窖里的水,并不是清冽的甘泉,而是混濁、苦澀的黃泥水,這些在很多地方連洗手都嫌臟的苦咸水,人們甘之如飴。

        劉克瑞生于1973年,那是一個大旱之年。那一年,在僻遠的西海固,大哥劉克勤第一次見到了很多汽車。部隊的汽車排成長龍,給群眾送糧送水。拉水汽車在路上跑,鳥兒跟著在空中飛,家畜也圍著車覓水。拖拉機耕地的時候,從柴油桶往出抽油,渴極了的麻雀竟飛蛾撲火般飛過去搶喝柴油……

        如果沒有黨和政府積極的救災舉措,劉克瑞不知道是否還能活在世上。

        劉克瑞的記憶里,天旱窖枯的景況,每隔幾年都要重復上演。

        資料顯示,新中國成立后的1958年至1960年、1972年至1973年、1991年至1993年,西海固地區(qū)都出現(xiàn)罕見大旱。1982年夏天,寧夏西海固地區(qū)和甘肅中部遭逢大旱,國務院、自治區(qū)組織運水長達半年,國家僅補助運水經(jīng)費就達數(shù)千萬元。

        干旱缺水給這里的風土人情打上了深深的烙印。不少地名透著干涸,比如旱天嶺、喊叫水;很多地名寄托著祈盼,比如上流水、下流水、三滴水、紅城水。就連“花兒”都唱出了焦渴:“溝岔里的水干了,我的嗓子干得冒火了?!?/p>

        山河如是,何以活人?

        “吊莊”

        劉克瑞的大哥劉克勤,第一個要搬出這旱天旱地。

        1982年,國務院決定實施“三西”農業(yè)建設項目,以從根本上解決寧夏、甘肅兩省區(qū)集中連片特困地區(qū),即定西、河西、西海固貧困群眾的溫飽問題。

        1983年9月,“三西”地區(qū)農業(yè)建設領導小組進一步提出“有水路走水路,有旱路走旱路,水旱不通另找出路”的方針。寧夏黨委政府制定“興河套之利,濟西海固之貧”的政策,動員貧困群眾搬遷到資源更為豐富、有灌溉條件的荒地上進行開發(fā)性生產建設。

        這一年,劉克勤33歲。一天中午,村里的大喇叭突然響起。聲音嗡嗡隆隆的,但有一句他聽清了,說愿意“吊莊”搬遷的可以報名。

        消息如平地驚雷,帶來的震動不小于幾年前的包產到戶。劉克勤早已過厭了趕著毛驢走十幾里路到深山馱水的日子,他擱下攪團飯碗,邊往出跑,邊提滿是補丁的布鞋。

        村委會已經(jīng)聚集了一些人。要搬去的地方,一開始說是“南山臺子”,后來又說叫“大戰(zhàn)場”,在中衛(wèi)、中寧一帶?!安还苣模隙ú皇巧逗玫胤?!”“要是好,人家川區(qū)人早都占了,還能輪到咱們西海固人?”

        劉克勤報了名。老支書提醒他:“娃娃,你要想好!搬出去就沒有回頭路了?!?/p>

        倒是老岳父早些年曾趕著騾子在中衛(wèi)一帶馱過鹽,鼓勵他說:“從中衛(wèi)出來,往西海固走的方向有一片地方很開闊,你們搬過去,要是過好了,我也去享享福。”

        收完稀稀拉拉的麥子,正往曬場上背,消息來了,他落選了,只能等第二批。

        那一夜,沒有上過一天學的他,第一次體會到了名落孫山般的失落。他和有著同樣遭遇的張鴻軍密謀到半夜,準備做一件瘋狂的事兒。

        第二天,每人背上一袋炒面,他們出發(fā)了。臨行前,妻子對他說:“你去看看,那地方長不長草,只要是長草,那就長莊稼?!?/p>

        一人一輛自行車,推一陣、扛一陣、騎一陣,直到上了109國道,一路向北瘋騎。

        當晚,直到看不清對面的人影時,他們來到了海原縣李旺鄉(xiāng),找家車馬店,把嘴搭到水桶沿上灌了一肚子涼水,就著吃了點炒面。次日,天不亮便上路,中午進入中寧地界,一邊騎行一邊打聽。騎餓了就往嘴里追一把炒面,面里沒有一絲水分,越吃越渴。

        正午的陽光如火爐般炙烤著大地。一棵柳樹下,有老兩口推著一車西瓜在賣??吹絻蓚€衣衫襤褸的后生,得知他們?yōu)榱艘粋€“吊莊”移民的指標,騎自行車跑了兩百多公里路,就送了他們一個西瓜。

        “那兩個老人,咋就那么好!”年逾古稀的劉克勤至今心存感激。

        夕陽西下時,他們終于在二泵站找到了馬東海。當時,揚黃工程剛剛通水,各遷出鄉(xiāng)鎮(zhèn)抽調干部到移民點工作,馬東海就是負責他們鄉(xiāng)鎮(zhèn)搬遷工作的。

        看著兩個后生臉上一道道汗跡泛著鹽堿一樣的白色,馬東海說:“既然你們兩個有這么大決心,那就把你們也列到第一批!”

        就這樣,劉克勤和張鴻軍留在了大戰(zhàn)場。

        “大戰(zhàn)場”名稱的由來,與宋元豐年間的一場戰(zhàn)爭有關。大將劉昌祚帶領軍隊在今大戰(zhàn)場西面的米缽山山麓與西夏軍交戰(zhàn),獲大勝。其地史稱“元豐戰(zhàn)跡”,百姓俗稱“大戰(zhàn)場”。

        據(jù)考證,盛唐前后,這里曾經(jīng)森林茂密,由于地處古絲綢之路必經(jīng)之地,常有商隊往來停留。后來,戰(zhàn)亂頻繁、人為破壞,林木被采伐,生態(tài)失去平衡,加之騰格里沙漠侵襲,漸漸被黃沙覆蓋。

        劉克勤眼前的大戰(zhàn)場,完全是一片沙漠戈壁。風一起,刺沙蓬就跟“流浪漢”一般在戈壁上滾動。不時還有龍卷風形成,一道道上頂天、下抵地,耀武揚威般來回游蕩。

        1977年,水電部批準修建固海揚黃干渠,沉睡千年的土地有了被喚醒的可能。1983年,中寧縣成立中寧固海灌區(qū)開發(fā)指揮部、固原縣成立固原“吊莊”指揮部。

        劉克勤到來時,干渠尚未開口灌溉。指揮部劃給劉克勤三檔子土地,兩條渠之間算一檔子,一檔子7畝,總共21畝。所謂的土地,其實就是一個個小沙丘。

        “公家提供推土機,大樣子推出來,我們再用架子車拉土平田。”劉克勤說,這一干就是半年,一直到土凍了,才回到酸梨溝。

        1984年開春,劉克勤早早來到大戰(zhàn)場。挖一個坑,搭上爛椽子,刺沙蓬、馬蓮草往上一蓋,就成了地窩子。這是他在這里的第一代“房”。

        當年,水通得晚、地也沒有完全整好,劉克勤便在兩畝地里試驗性地撒上了秋糧作物——糜子。長勢比預想好得多,一畝地能收200多斤。

        1985年,劉克勤舉家搬往大戰(zhàn)場。春灌之后,他種了十三四畝小麥,種子是指揮部發(fā)的小麥良種——永糧四號。夏天,一下子收了4000多斤小麥。

        “在老家,雨水最好的年份,也沒見過能打這么多的麥子。”每每想起這個豐收的秋日,劉克勤就覺得,所有的汗都沒有白流,所有的苦都沒有白受。在老家,一畝地只能收幾十斤糧,撐死也就一百來斤。而在這黃河水澆灌過的土地上,一畝地輕輕松松就是幾百斤糧。

        “一下子就傳開了。剛搬上來的人,都拿老家的癟麥子換這個種子?!眲⒖饲诩业臈l件算是最好的,作為最早的拓荒者,他從老家拉來了3頭牛。而大部分早期“吊莊”移民,所有的家當,只有一口鍋、一卷爛鋪蓋。

        “剛搬來那會兒,政府鼓勵種樹,樹苗免費給,只要你栽,敞開供應。”三檔子地的渠沿,劉克勤把樹苗栽得滿滿當當。

        兩三年后,有的楊樹已有胳膊粗,劉克勤就用這些楊樹做椽子,蓋起一間房。水得用架子車推著油桶從五六公里外的泵站運來。怕水滲漏浪費,騰出做飯的大鍋,在鍋里和泥,蓋起這間簡易土坯房。

        無論如何,這算是真正安定了下來。

        挪活

        劉克瑞的兄弟姐妹中,除了二哥劉克儉從寧夏農校畢業(yè)后,被分配到固原市工作,其他幾個兄弟,都成了寧夏123萬移民中的一分子。

        三哥劉克榮生于1962年,比大哥劉克勤小13歲。劃分土地時,劉克榮也分到了三檔子沙地。后來,老四劉克貴成家時,在地頭上蓋了房,這三檔子地也就給了他。劉克貴成為酸梨溝劉家又一位移民大戰(zhàn)場的家庭成員。

        大哥“吊莊”移民的那一年,劉克瑞11歲。劉克瑞后來去幫大哥收過麥子:“那時候覺得,大戰(zhàn)場一點都不好,漫天的黃沙?!?/p>

        每天早上醒來,門都被沙堆堵住,得幾個人合力推開個縫,才能讓一個人擠出去把沙子刨開。四面的景致完全一樣,只有風滾草在腳下呼呼地跑。

        風吹沙子跑,抬腳不見蹤。一刮大風,路就沒了。放學的孩子們時常迷失方向,等晚上看到村里點點燈光摸回去,都過了10點。

        這樣的生存環(huán)境,逼退了很多人。

        有人走,就會有人來。1997年,劉克榮34歲。這十幾年,他輾轉新疆等地打工,春種秋收才回老家操持莊稼。劉克勤回老家?guī)兔δ臌溩?,劉克榮問大哥:“大戰(zhàn)場那邊有合適的地轉讓嗎?我給娃娃置一檔子。我們這一代也就這樣了,可不能讓子孫后代再待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了。”

        “剛好有一家子要轉,三檔子地帶一間小房子,4萬塊錢。你快上去看去?!?/p>

        東拼西湊,先付給對方2.6萬元。剩余1.4萬元,第二年一次付清。

        正趕上寧夏土地第二輪承包登記,劉克榮把這些地登記在了大兒子名下。他們,也成為寧夏百萬大移民的一部分。有別于政府有組織的移民搬遷,像劉克榮這樣的移民,被稱為“自主移民”。

        在大戰(zhàn)場,一畝地的轉讓價最高達到2萬元?!皟杉覍懸粋€字據(jù),叫個鄰居見證一下就可以了。也從來沒聽過有什么糾紛和爭議?!眲⒖藰s說。

        前不久,當我走進這個牛哞羊咩聲相聞的農家院落時,牛棚里,一頭西門塔爾母牛剛剛做了媽媽。“是頭小母牛,養(yǎng)上三個月,就值1萬塊錢。”劉克榮喜滋滋地說。

        穿過后院,三檔子地里,玉米長得正旺。院子后面就是地,地頭上就是家院,一點冤枉路不用跑。在老家,去地里得下溝上山,一兩個小時都走不到。就算種出了莊稼,也背不回來。

        為便于管理,1987年固原縣和彭陽縣分別成立大戰(zhàn)場鄉(xiāng)人民政府和馬家梁鄉(xiāng)人民政府,這兩個鄉(xiāng)成為距離縣城近200公里的一片“飛地”。2000年1月,兩個鄉(xiāng)移交屬地中寧縣管理。2003年7月,原馬家梁、長山頭、大戰(zhàn)場三鄉(xiāng)合一,組建成大戰(zhàn)場鄉(xiāng)。2011年,撤鄉(xiāng)設鎮(zhèn)。

        冬天,劉克勤和老伴住在大戰(zhàn)場鎮(zhèn)興源家苑居民小區(qū),有集中供暖,屋子溫暖如春;夏天,他們搬回自己原來的院子,享受田園生活。大兒子劉治國大學畢業(yè)后在新疆工作,如今已成為企業(yè)中層。

        現(xiàn)在的大戰(zhàn)場鎮(zhèn),是中衛(wèi)市中寧縣最大的一個鄉(xiāng)鎮(zhèn),經(jīng)濟活躍。余微和劉克勤是鄰居,曾作為社區(qū)工作人員做過人口普查,對鎮(zhèn)上的情況非常熟悉。她悄悄對我說:“劉叔的女兒女婿生意做得好著呢!”

         振興

        作為家里的老五,劉克瑞只比大哥的大兒子劉治國大兩歲。

        從學生時代起,劉克瑞便見證了大哥一家“吊莊”移民之路的艱辛。直到多年以后,家庭的重擔落在他的肩膀上,劉克瑞才真正理解了當年大哥為何要跑到一個連雀兒都不落的地方,去受那份罪。

        相比幾位哥哥的經(jīng)歷,2012年,劉克瑞和弟弟劉克銀移民紅寺堡時,各方面的條件都好太多了。

        “一來就有54平方米的房子,還預留了宅基地?!眲⒖巳鹫f。

        從20世紀80年代黨中央決定實施“三西”扶貧開發(fā)以來,寧夏從中南部地區(qū)向引黃揚黃灌區(qū)、縣內有條件飲水灌溉的地方,探索了集中安置、就近安置、勞務安置、插花安置等多種搬遷安置方式,先后實施6次大規(guī)模移民,累計搬遷123.26萬人,占全區(qū)總人口的六分之一,接近農村總人口的三分之一。

        隨著國家綜合國力越來越強,積累的經(jīng)驗越來越豐富,移民政策也更加完善。但即便如此,開始時,很多人還是不太適應,畢竟得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。

        弘德村的土地不多,人均只有一畝地。大部分人只能靠打零工維持生計:搞綠化、栽葡萄苗、種枸杞,或者到蔬菜基地種菜。這批搬來的人多,所以工價較低,一天也就五六十塊錢,上了年紀的,人家還不愛要。

        “在老家,割麥子的時候天最熱,頂多也就二十七八度。到這邊,中午就得三十七八度,高了近十度,上年紀的容易曬暈,人家雇主也要承擔風險哩!”劉克瑞說。

        路平了,水甜了,居住環(huán)境改變,吃喝不愁。但跟老家相比,過的還是窮日子。

        2014年,弘德村貧困發(fā)生率高達88%,村中常住人口1522戶6444人,建檔立卡戶就有1036戶4497人,人均年收入僅1800元。

        就是在這一年的中秋節(jié)后,劉克瑞經(jīng)歷了人生最大一次變故。打工路上一場車禍,讓他右腿粉碎性骨折,還斷了5根肋骨。

        “傷得太重了,醫(yī)生說要是在前些年就得截肢了?!贬t(yī)學的進步,讓劉克瑞重新站了起來,但醫(yī)療費成為他的沉重負擔。在醫(yī)院躺了一個月,出院后時間不長,兒媳婦又產后大出血,花掉1萬多元。

        就在這一年,弘德村將全村6700畝土地全部整合流轉給企業(yè),村民們每年可以拿到流轉費357萬元。

        最重要的是,有了集中連片的土地,就有了集約化發(fā)展種養(yǎng)殖業(yè)和工業(yè)企業(yè)的平臺。這樣,弘德村就有了走“合作社+公司+農戶”、實現(xiàn)村民從個體經(jīng)營向集約發(fā)展、共同受益轉變的可能。

        通過招商引資,村里引進了七八家龍頭企業(yè)。依托周邊的葡萄種植基地、飼草基地、健康產業(yè)園、光伏農業(yè)基地,以及紅寺堡產業(yè)園內的工業(yè)企業(yè),村里2300多人都找到了穩(wěn)定的活計。全村一年務工收入超過3450萬元。

        但劉克瑞不行。自從出了車禍,劉克瑞就干不成重活了。2018年,他重拾在老家養(yǎng)牛的傳統(tǒng),當年買來的一頭基礎母牛,陸續(xù)產下兩頭小牛。

        村里很多人都想養(yǎng)牛??墒牵恰凹壹尹c火、戶戶冒煙”,讓整個村到處都彌漫著牛糞的味道可不行。村支書任軍帶領大家成立養(yǎng)殖專業(yè)合作社,入駐“飛地”養(yǎng)殖園區(qū)。

        從村里出來,驅車十幾分鐘來到一片曠野。藍色的養(yǎng)殖棚與瓦藍的天空融為一體,幾千頭肉牛正悠閑地曬著太陽、咀嚼著草料。

        2019年,劉克瑞的兒子劉治海成為肉牛養(yǎng)殖場的一名投料員。裝載機被這個精干的小伙子玩得像個碩大的玩具,稻草、玉米按照配比裝進投喂設備。設備很智能,自動顯示各種飼料的重量。

        這一年,弘德村肉牛養(yǎng)殖數(shù)量超過1700頭,貧困戶分紅456萬元。劉克瑞入股5萬元,拿到8000元分紅。

        2020年,400多戶村民搶著報名入股。劉克瑞貸了5萬元貼息貸款,自籌2萬元,在“飛地”肉牛養(yǎng)殖園區(qū)認領了4頭牛,由園區(qū)托管代養(yǎng)。次年分紅,全村“股民”共分得760萬元,劉克瑞拿到2.3萬元。

        村部旁,新建起一座村史館,劉克瑞的兒媳婦海小榮當起了講解員。走進村史館,不管是移民時從老家?guī)淼睦衔锛?,還是村里的新特產,不管有聲的講解,還是無言的陳設,都在講述著一個主題——變遷!

        移民搬遷這些年,層林染綠了山頭,自來水接到了灶頭,4G網(wǎng)絡覆蓋了墻頭,光纖寬帶扯到了炕頭,致富路連通了外頭,公交通到了村頭。

        “好日子還在后頭!”

        劉克瑞請當?shù)氐臅野芽倳浀倪@句話寫了下來,端端正正掛在新建茶館的墻上。

        沏上熱茶、端上西瓜,鄉(xiāng)親們講述起什么是“今非昔比,恍如隔世”。

        “半夜起來去翻山,翻過一山又一山,雞叫天亮找到水,回家太陽快落山。”59歲的海學山道出了過去找水、馱水的艱辛,而如今,“自來水壓到了缸沿上,水龍頭一擰,嘩啦啦淌”。

        “逢點雨下點雪,土路就成了爛泥灘,大人出不了村,小孩上不了學。”73歲的李銀春摸著胡子說,“現(xiàn)在油路通到家門口,下雨也能走,下雪也能走!”

        大家七嘴八舌。劉克瑞的六弟劉克銀說:“以前只有一個赤腳醫(yī),有時下地干活還找不著人。如今出門就是衛(wèi)生院,拿卡一刷,該吃啥藥吃啥藥?!?/p>

        鄰居李林說:“老家上學得翻山,摸黑要跑6公里?,F(xiàn)在學校就在下巴頦兒底下,要多方便多方便!”

        問起鄉(xiāng)親們還有什么新要求,更美的村莊、更好的醫(yī)療、更優(yōu)的教育、更豐富的文化……村民們的新訴求,既指向“硬支撐”,也指向“軟基礎”。

        民之所呼,政之所應。村里修了地下排水,建民宿、做餐飲……補齊水、電、路、訊、污水管網(wǎng)、垃圾處理等“硬短板”,提檔升級醫(yī)療、教育等公共服務“軟設施”。

        在中國,易地扶貧搬遷移民有近千萬人,相當于一個中等規(guī)模國家的人口。這部分曾經(jīng)最困難的群體,如何防止返貧,推進鄉(xiāng)村振興,進而實現(xiàn)共同富裕?

        紅寺堡,這個全國最大的易地扶貧搬遷移民安置區(qū)在求索!寧夏,這個移民比例高達六分之一的省區(qū)在實踐!

        這段時間,劉克瑞成了弘德村、紅寺堡乃至百萬移民的“宣傳大使”。他的微信朋友圈里,有膘肥體壯等待出欄的肉牛,有廣場上騎著滑板車的快樂孩童,有標準化足球場上的動感身影……還有萬木蔥蘢、蒼葭碧水的酸梨溝。

        您沒看錯,就是萬木蔥蘢、蒼葭碧水的酸梨溝!

        移民搬遷后,當?shù)貙iT編制規(guī)劃,因地制宜修復生態(tài)。數(shù)據(jù)顯示,固原市森林覆蓋率已從實施移民工程前的不到3%,提高至如今的30%。

        隨著小氣候的持續(xù)改善,固原市降雨量由退耕還林前的年均200毫米增至600毫米,部分縣區(qū)達到1000毫米。

        酸梨溝以前有個“淤地壩”。草和樹長起來后,無土可淤,“淤地壩”成了一個蘆葦飄蕩的水庫。

        讓劉克瑞沒想到的是,曾經(jīng)拼命逃離的地方,成了他們心頭的美麗鄉(xiāng)愁。劉家的祖墳就在酸梨溝的不遠處。他們相信,祖先們會守望著這片越來越綠的土地,看荒塬成風景。

      (責編: 常邦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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