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想說出的話
作者:謝大光
2002年我第一次到寧夏,以后連續(xù)幾年,每年都要去一次。每次到寧夏,總要進賀蘭山,去看看賀蘭山巖畫。
賀蘭山的石頭醬黑醬黑的,遠遠望去,陽光下的山體峻拔沉實,籠了一團陰郁,山頂上白云襯托著,更顯神秘。繞開西夏王陵,拐過拜寺口雙塔,向東就是賀蘭口,岳飛《滿江紅》中的“駕長車,踏破賀蘭山缺”,大約就是指這一帶。
從賀蘭口進山不遠,陽坡處開始出現(xiàn)陰文刻下的圖畫,有的兩三組擠在一塊大石頭上,有的孤零零躲在角落里。巖畫從山口沿峽谷向北延伸六百多米,儼然一座露天博物館。這些圖像筆畫粗獷,形象古樸,動物最多,巖羊、虎、馬、鹿,寥寥幾筆,動感十足。人像多為面部,橫眉立目的,咧嘴大笑的,耳朵邊胡須直戳上去,簡單的線條勾勒出夸張的神態(tài)。也有群像:人在張弓,獸在奔跑,一幅原始狩獵圖;手舞足蹈的人群似在歡度節(jié)日,小動物在人的腿下穿來穿去;更多是祭祀的場面,人臉向天,雙手上揚,一片肅穆。最奇特的是一幅人面神像,環(huán)眼闊鼻,雙目圓睜,頭發(fā)呈半圓形直立,象征著光芒四射,據(jù)說是先民們崇拜的太陽神。世界各地發(fā)現(xiàn)的巖畫都有相類似的太陽神造像,仿佛在為通天塔的傳說提供佐證。
關(guān)于賀蘭山巖畫的年代,眾說紛紜,主流意見認(rèn)為出自遠古到中古時期北方游牧民族之手,表現(xiàn)了他們的信仰與感情。令我感興趣的是,這些最初的無名作畫人有著怎樣的“創(chuàng)作”心態(tài)?那個年代,后世被稱為“文字”的東西還沒有出現(xiàn),他們心里有念頭要記下來,告訴天地,告訴同伴,只能借助眼睛看到的最直觀的圖景,一筆一畫鑿刻在石頭上。這樣做很累,很慢,需要耐心,好在時間屬于他們,生活教會了他們耐心的重要。鑿刻的時候,他們的內(nèi)心一定像藍天一樣通透,虔誠敬畏,沒有一絲雜念干擾。傾注在畫面上的,或是歡樂,或是痛苦,或是感恩,或是崇拜,或是狩獵的指示,或是對附近危險的提醒,都是他們那時那刻最想說的話。
這是文字出現(xiàn)之前,不借助肢體語言,人類情感的原初交流,那樣直接,那樣單純。說出心中最想說的話,這就是語言的初心,也是文學(xué)藝術(shù)的初心吧!
幾千年過去了,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,圖畫演進成文字,文字最初模仿著圖畫,是為“象形字”。地球上人類的語言有多少種?它們似乎都走過“象形”階段,而后越變越抽象,抽象的方式各不相同,蘊涵的信息越來越多,文字的多義與歧義也出現(xiàn)了。社會生活的發(fā)展,人類情感的豐富,需要更多面、更多樣的表現(xiàn),因而文字在不斷豐富?!稘h語大辭典》《牛津詞典》每年都在增加新的條目。語言文字的發(fā)展,就像是生命力旺盛的大樹,隨著水土、風(fēng)氣,不斷分叉,不斷演變,推陳出新。文學(xué),無疑為文字的表現(xiàn)力增添了藝術(shù)的色彩。形式的變化,個性的夸張,技巧的翻新,總能吸引眾多眼球。然而,“說出心中最想說的話”,這語言的初心也會變嗎?
常常愛翻讀孫犁著作中關(guān)于世風(fēng)文情的談?wù)摚x到這樣的話:“我們常說,文章要感人肺腑,出自肺腑之言,才能感動別人的肺腑。言不由衷,讀者自然會認(rèn)為你是欺騙。讀者和作者一樣,都具備人的良知良能,不會是阿斗。你有幾分真誠,讀者就感到幾分真誠,絲毫作不得假?!薄拔淖质呛苊舾械臇|西,其涉及個人利害,他人利害,遠遠超過語言。作者執(zhí)筆,不只考慮當(dāng)前,而且考慮今后,不只考慮自己,而且考慮周圍,困惑重重,叫他寫出真實情感是很難的。只有忘掉這些顧慮的人,才能寫出真誠的散文?!焙鋈挥幸环N松心愉悅的快感。先生離開我們二十年了,先生留下的文字一直與我們生活在一起,讀起來仍然直指人心。真想與先生聊聊天,聊聊賀蘭山巖畫。
《光明日報》( 2022年02月18日 15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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